暮色四合,长街渐渐亮起灯火。
方知有牵着苏淼淼,几步之间周遭景致已然变幻—。
国公府外的喧嚣人声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寂静的桃林,与头顶缓缓铺开的深蓝天幕。
一弯新月挂上枝头,洒下清辉如霜。
方知有停下脚步,银发在月下泛着冷光。
他转过身,红瞳深深望着她:“你方才……亲了那人。”
不是疑问,是陈述。
语气里压着某种苏淼淼辨不分明的情绪。
苏淼淼眨了眨眼,坦然点头:“是呀。”
“为什么?”他问得直白,像孩童索要答案,“你既答应与本座成亲,为何还与旁人这般亲近?”
苏淼淼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失笑:“方知有,你可知人间夫妻,也有各自交友往来的自由?”
“我亲他,与我同你成亲,并不冲突。”
“可本座不喜。”他眉心微蹙,伸手抚上她方才碰过季知微耳垂的唇瓣,指尖微凉。
“这里,本座不喜旁人碰。”
苏淼淼心念微动,忽然踮脚,也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吻。
方知有身形僵住。
“这样呢?”她退开些许,笑盈盈看他,“还气么?”
月光落进她眼里,碎成狡黠的光。
方知有望着那双眸子,心头那股莫名的窒闷竟真的散了几分。
他抿了抿唇,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
“还是气。”他闷声道,手臂却收得更紧,“但……稍微好一点。”
苏淼淼在他怀里偷偷弯起唇角。
这堕神竟意外地好哄。
“你答应教本座洞房。”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气息拂过颈侧,“现在教。”
苏淼淼耳根一热,从他怀里挣出半步:“这、这事急不得……”
“为何?”方知有不解,“凡人不都成亲当夜便洞房?”
“那也得先成亲呀。”苏淼淼转身往桃林深处走,裙摆拂过落花。
“我们连天地都未拜,酒席也未摆,怎能草率?”
方知有跟在她身侧,银发随着步伐轻晃:
“那便现在拜。天地在此,桃花为证。”
他说得认真,红瞳在月下澄澈如琉璃。
苏淼淼心头微颤,忽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方知有,”她停下脚步,仰头望他,“你可知成亲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是本座的妻,本座是你的夫。”
他答得毫不犹豫,“意味着从此你我命数相连,生死与共。”
苏淼淼怔住。
这话太郑重,太重,重得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接。
他却忽然俯身,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声音低了下来:
“还意味着……本座会护着你,纵着你,你想要什么,本座都给你。”
“纵使我想要旁人?”苏淼淼轻声问。
方知有沉默片刻,红瞳深处掠过一丝暗色:“……纵使你想要旁人。”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但若他们伤你分毫,本座便让他们神魂俱灭。”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森然。
苏淼淼忽然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这尊不通情爱、漠视众生的堕神,正在用他笨拙的方式,学着如何“喜欢”一个人。
她心口某处微微发软。
“方知有,”她伸手,主动握住他的手,“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桃林深处,那座仿郡主府而建的宫殿静静立在月下。
苏淼淼推开寝殿的门,屋内陈设竟与她闺房一般无二,连妆台上那柄她常用的玉梳都一模一样。
“你连这些也记得?”她有些讶异。
方知有站在门边,目光扫过屋内:
“那日在你房中待了片刻,便记下了。”
苏淼淼心头微动,转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池莲叶,在月光下泛着墨绿色的幽光——竟是将夏日的景致也并入了这方小天地。
“喜欢么?”他走到她身后。
“喜欢。”苏淼淼诚实点头,顿了顿,又笑,“就是太安静了些,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本座不喜旁人近身。”方知有淡淡道,“你若需要,本座可点化些精魅伺候。”
“那倒不必。”苏淼淼在窗边软榻坐下,拍了拍身侧,“过来坐。”
方知有依言坐下,姿态却有些僵硬,似乎还不习惯这般与人并肩而坐。
苏淼淼歪头看他:“你平日都做些什么?”
“沉睡。”他答得简单,“或看人间更迭。”
“不无聊么?”
“无聊。”他转头看她,红瞳映着月光,“但遇见你之后,似乎有趣了些。”
苏淼淼笑了,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既能点化精魅,可能治好凡人旧疾?”
“何种旧疾?”
苏淼淼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细细描画沈淮亭腕间伤疤的形状:
“这样的陈年旧伤,筋脉受损,可能治愈?”
方知有感受着掌心酥痒的触感,眸光微深:“轻而易举。”
“那……”苏淼淼眼睛一亮,“今晚便治,可好?”
方知有却收回手,语气淡了下来:“你倒是关心他。”
“他因我而伤。”苏淼淼认真道,“我欠他一份情。”
“本座不喜你欠旁人。”方知有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但若你执意要还……本座便帮你这一次。”
苏淼淼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堕神闹别扭的模样,竟有些可爱。
她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
方知有身形微僵。
“方知有,”她声音软软的,“谢谢你。”
他沉默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声。
窗外,月过中天。
桃林寂静,唯有风过花枝的簌簌轻响。
而人间此刻,国公府的喜宴渐散,红烛高烧的新房内春意正浓。
沈淮亭踏着夜色回到府中,对月独坐,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划过的酥麻触感。
季知微则在书房提笔,宣纸上落下寥寥数字:
“心甘情愿,沉溺此塘。”
夜还很长。
桃林里,苏淼淼趴在窗边软榻上渐渐睡去。
方知有站在榻边看了许久,伸手虚虚一拂,一袭薄衾轻轻盖在她身上。
他俯身,极轻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红瞳在夜色中幽深如血,却盛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淼淼,”他低声自语,“本座好像越来越舍不得你了。”
窗外桃花忽而纷落如雨,仿佛感应到了神明初萌的心动。
而遥远的九天之上,神界净池中,一抹白衣身影缓缓睁眼。
江遇望着池中倒映的人间景象,眸光沉静如古井。
“夫人,送了顶绿帽子给本尊。”他轻声说,不知在对谁言语。
“是时候把那小子抓回来,继承本尊的神职了。”
池水荡漾,映出桃林中相倚的两人,也映出人间各处,那些为她辗转难眠的身影。
微风拂过,池中涟漪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