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闹剧,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旨意一下,整个长安城都炸了锅。
赏王珪黄金万两,东海明珠百颗,御赐“忠贞体国”金匾!其子王弘直,加封朝议大夫,入中书省听用!
这赏赐,重得吓人!
尤其是“入中书省听用”这一条,更是让无数人眼珠子都红了。
中书省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唐的决策中枢!王珪的儿子进去了,哪怕只是个听用的虚职,也意味着太原王氏从此在朝堂中枢,有了一席之地,能够直接参与到帝国最高决策的制定中来!
这是何等的恩宠!
一时间,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嘲笑王珪自掘坟墓的世家,心态彻底失衡了。
后悔!
早知道第一个站出来能有这么大的好处,他们还跟崔民干那老顽固死磕个什么劲儿?
紧接着,第二个消息传来。
圣上派了金吾卫“慰问”荥阳郑氏家主郑善果,君臣二人“相谈甚欢”,郑善果“感念圣恩”,当即决定,将名下七成田产,无偿献给朝廷!
这消息一出,剩下的几家彻底坐不住了。
王珪拿的是“头彩”,吃的是最肥的肉。
郑善果虽然大出血,但好歹是保住了平安,也算是喝了口汤。
那他们呢?再等下去,怕是连洗碗的份儿都没有了!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献地”大潮,在长安城中上演。
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这些曾经在太极殿上叩头泣血的世家官员,此刻一个个争先恐后,抱着自家地契图册就往户部冲,生怕跑慢了,连最后一点汤底都捞不着。
那场面,比菜市场抢大白菜还热闹。
曾经坚不可摧的世家联盟,在短短三天之内,土崩瓦解,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高自在,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在府里睡了三天三夜,直到被王德派来的小太监从被窝里拖出来。
“高都督,您快去看看吧!皇家商会那边,快打起来了!”
……
皇家商会。
这是李世民力排众议,新成立的一个衙门,专门用来统筹皇家产业和未来新政下的各种买卖。
地址就选在了西市最繁华的地段,一栋三层高的气派楼宇,挂着李世民亲笔题写的“皇家商会”四个烫金大字,威风凛凛。
可此刻,这威风凛凛的衙门里,却是一片鸡飞狗跳。
“柴帅!您给个话啊!我们卢家的钱,半个月前就交上来了!如今货到了,总得让我们拉走吧?”
“还有我们王家!我们可是投了二十万贯!占了一成份子!现在连根毛都见不着,这叫什么事儿?”
商会的大堂里,人声鼎沸。
而被围在中间的,正是被李世民委以重任,担任这皇家商会第一任“大掌柜”的谯国公,柴绍。
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国公爷,此刻却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着眼前这两拨人,再看看手里那几本鬼画符一样的账本,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
做买卖?
他会个屁的做买卖!
他只知道排兵布阵,领兵冲杀。什么叫“份子”,什么叫“提货”,什么叫“折价”,这些词听在他耳朵里,比突厥话还难懂。
“都……都别吵!”柴绍被吵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拍桌子,拿出了战场上治军的威严。
大堂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为首的两人,一个是太原王氏的家主,王麟,一脸精明。
而另一人,则让柴绍有些意外。
那是个女子,看起来不到二十的年纪,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裙,眉眼清丽,神情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
她便是范阳卢氏的新任家主,卢青媛。
自打范阳卢氏在京别业被高自在血洗,老家主被扣押后,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便以雷霆手段接管了整个家族。
“柴公,”卢青媛的声音清冷,不卑不亢,“我们不是来吵闹的。只是,商会的规矩是陛下亲定,我等入了股,便有权依照份额提取货物。如今第一批货已从雍州工业区运抵长安城,我们来取货,合情合理。”
王麟也在一旁帮腔:“就是!我们王家可是陛下面前挂了号的‘忠贞体国’,总不能让我们寒了心吧?”
柴绍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知道这两人说得在理,可问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给啊!
库房里是有货,运来的第一批,雪花一样的白纸,冰糖一样的白盐,还有比蜜还甜的白糖。
可这些东西,该给他们多少?按什么价给?给了他们,他们拿出去又卖多少钱?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得柴绍几乎要当场拔刀。
“陛下驾到!高都督到!”
就在柴绍快要崩溃的时候,门口一声通传,如同天籁。
柴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去迎接。
李世民和高自在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李世民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眉头微皱。而高自在,则是打了个哈欠,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卢青媛的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怎么回事?”李世民沉声问道。
柴绍哭丧着脸,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最后羞愧地低下头:“陛下,臣……臣无能!这买卖上的事,臣实在是……一窍不通啊!”
李世民还没说话,高自在就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行了,柴伯伯,杀鸡焉用牛刀,您是砍人的,不是算账的。这事儿,我来。”
他走到主位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拿起账本翻了翻,又看了看站在堂下的王麟和卢青媛。
“范阳卢氏,十万贯,半成份子。太原王氏,二十万贯,一成份子。”高自在的手指在账本上敲了敲,头也不抬地说道,“库里的纸、盐、糖,你们按这个份子,可以提走对应数量的货。”
王麟和卢青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这还算公道。
“不过,”高自在话锋一转,“货,不是白给你们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们是第一批股东的份上,给你们一个内部价,按市价的七折提货。这钱,得另外付。”
七折?
王麟和卢青媛眼睛都是一亮。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独门生意!别说七折,就是原价拿,转手卖出去都能翻几倍的利!
“多谢高都督!”王麟连忙拱手,生怕他反悔。
“别急着谢。”高自在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我还有一个条件。”
“这些货,你们拿回去,在各自的地盘上卖,可以。但是,卖多少钱,得听我的。”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吐出了一个全新的词汇。
“我会给你们一份‘建议零售价’。你们的售价,只能比这个价低,不能比这个价高。否则,一经发现,永久取消提货资格。”
建议零售价?
王麟和卢青媛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规矩?做买卖,不都是价高者得,能卖多贵卖多贵吗?怎么还有人管着下家卖多少钱的?
就连李世民,也听得一脸困惑。
他把高自在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这是何意?七折给他们,已经让利不少了。再限制他们的售价,这么一算,他们还有什么赚头?辛辛苦苦从长安运到地方,刨去人工、车马、损耗,怕是就赚个三瓜俩枣了。”
“陛下,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高自在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开始给皇帝陛下算一笔全新的账。
“您看,就拿这白糖来说。”
“工坊,把一石糖卖给咱们皇家商会,出厂价,五十文。我的成本,可能只有二十文。这一步,我,作为供货商,赚了三十文,对吧?”
李世民点了点头。
“然后,皇家商会,也就是您老的内帑。再把这斤糖,按七折的内部价,比如六十文,卖给王家、卢家这些‘经销商’。这一步,您,作为平台方,是不是又赚了十文?”
李世民眼睛一亮。
“最关键的来了。”高自在的嘴角咧开,“王家、卢家拿回去,我给的‘建议零售价’是七十文。他们卖一石,是不是也赚了十文?”
“而市面上那些又苦又涩的烂糖,都要卖上百文!老百姓现在花七十文,就能买到雪一样白的糖,他们会不会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会不会抢着买?”
“陛下您看,”高自在摊开手,像一个展示完美作品的工匠,“我,赚了。您,赚了。世家,也赚了。老百姓,还得了实惠。四方共赢,皆大欢喜!”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这场交易里占了便宜。”
高自在凑到李世民耳边,贱兮兮地补充了一句。
“但只有咱们俩知道,谁是庄家,谁赚得最多。”
李世民的呼吸瞬间变得有些急促。
他看着高自在,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做买卖了!这是一种全新的规则!一种可以掌控整个市场,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为他赚钱的规则!
“好!好一个四方共赢!”李世民忍不住拍案叫绝。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高都督。”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范阳卢氏的新家主,卢青媛。
她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将高自在和李世民的低声交谈尽收耳底。此刻,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贪婪,没有激动,只有一片冷静的思索。
“这‘建议零售价’,听起来确实精妙。可晚辈有一事不明。”
卢青媛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
“若是有人不遵此价,私自抬高售价,商会又如何能千里之外,时时监督?”
“再者,若是日后,市面上出现了与我们类似的白糖,以更低的价格冲击市场,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届时,这个所谓的‘建议零售价’,岂不就成了一纸空文?”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李世民和王麟心中的火热。
整个大堂,再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依旧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的青年身上。
他们都想知道,这个缔造了“阳谋”奇迹的疯子,面对这个近乎无解的商业难题,又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