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脸上那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的笑容僵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高自在,眼神里多了一丝询问和忧虑。
是啊,这小子画的饼是香,可若是有人不按规矩来呢?天高皇帝远,千里之外的勾当,朝廷如何监管?更别说,万一有人仿制出来,这整个看似完美的闭环,岂不就成了个笑话?
王麟脸上的贪婪和兴奋也凝固了,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女子问的问题,也是他想问却没敢问,甚至没想得那么深的问题。
是啊,万一呢?
柴绍更是一脸懵,他刚觉得听懂了一点,现在又被这两个问题彻底打回了原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自在身上。
只见高自在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非但没有半点被问住的窘迫,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卢青媛,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藏品。
“卢家主。”他终于开口,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问题问得不错。”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慢悠悠地端起一旁内侍奉上的茶水,轻轻吹了吹浮沫。
这不紧不慢的态度,让王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卢青媛依旧站得笔直,清丽的脸上是超越年龄的沉静,她在等一个答案。
“我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高自在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关于市面上出现类似的白糖,冲击市场。”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自信。
“不可能。”
简简单单三个字,掷地有声。
“为何?”卢青媛追问。
“因为这东西,从根子上,就断了被人仿制的可能。”高自在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们以为雍州工业区是什么地方?是随便找几个工匠搭起来的草台班子?”
他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
“那里,是一座军城。所有参与到核心工艺的工匠,都实行军事化管理。他们的吃穿用度,由皇家全权负责,他们的家人,在长安有最好的宅子,他们的子女,可以进最好的学堂。”
“我给他们的工钱,一个月的收入,比他们过去十年赚的都多。”
高自在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弧度里藏着对人性的洞悉。
“我这叫,高薪养廉。当一个人,凭着手艺就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全家老小衣食无忧,受人尊敬,你觉得,他会为了几两碎银,去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出卖自己的饭碗吗?”
大堂里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们想过保密,可他们想的保密,无非是签下契约,或是用家眷威胁。谁能想到,高自在用的,是这种闻所未闻的阳谋!
这哪里是收买,这分明是给了他们一条金光大道,让他们自己舍不得离开!
“况且,”高自在的声音变得更加玩味,“就算真有那么一两个蠢货想卖,他也卖不出去。因为在工业区里,每个人,都只负责一道工序。有人负责熬糖,有人负责脱色,有人负责结晶……他们就像一颗颗螺丝钉,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那一部分,谁也不知道完整的配方是什么。”
“想仿制我的糖?可以啊。”高自在摊了摊手,“除非他能买通从头到尾上百个工匠,并且把他们脑子里那一点点零碎的记忆拼凑起来。你觉得,这可能吗?”
卢青媛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惊的神色。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瞬间就明白了这套体系的可怕之处。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作坊了,这是一种全新的,她从未想象过的生产方式!它将人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高效、精准,而且绝对忠诚!
王麟已经听傻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高疯子,是魔鬼吗?
李世民的眼中,则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高自在打造的不是一个工坊,而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一个能源源不断产出黄金,并且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堡垒!
“那么,第一个问题呢?”卢青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撼,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商会如何监管千里之外的售价?”
这个问题,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监管?”高自在又笑了,这次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卢家主,你又错了。我为什么要监管?我从来不做那么费力不讨好的事。”
“那……”
“我会让你们,自己抢着遵守这个价格。”
高自在竖起一根手指,敲了敲桌上的账本。
“你们以为,现在的进货价,就是底价了吗?”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你们是不是觉得,七折拿货,转手按我的建议价卖出去,刨去车马人工,赚头不大?”
王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担心的。
“目光短浅。”高自在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你们只看到了眼前的三瓜俩枣,却没看到背后的一座金山。”
“我问你们,当老百姓发现,花比以前更少的钱,能买到比蜜还甜的糖,他们会怎么样?”
“会抢疯了!”柴绍这个门外汉都忍不住插嘴。
“没错!”高自在打了个响指,“那你们的货,是不是就不愁卖了?一天能卖完的货,为什么要拖十天?这叫薄利多销,懂吗?赚得少了,但卖得多了,卖得快了,合在一起,赚得只会更多!”
“这还只是第一步。”高自在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永远不要小瞧工业化的能力。”
“现在,工坊,一石糖的成本是二十文。所以给你们的出厂价是六十文。可如果,明年扩建了工坊,改进了工具,成本降到了十文呢?后年,降到了五文呢?”
“到时候,我给你们的出厂价,可能就是三十文,二十文!”
“而市面上的建议零售价,我也可以从七十文,降到五十文,四十文!”
“陛下,”高自在转向李世民,但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您想一想,当全大唐的百姓,都能用几文钱,就买到以往只有皇亲国戚才能享用的雪花白糖时,他们会念着谁的好?是那些囤积居奇,把糖卖出天价的旧商贩,还是您这位让他们尝到甜头的圣明天子?”
李世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被巨大的狂喜所取代!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民心!看到了万民归心,盛世在前的景象!
“而你们,”高自在的目光重新落回王麟和卢青媛身上,变得冰冷而锐利,“你们作为最早跟着我吃螃蟹的人,就能以最低的价格,拿到最多的货,占领最广阔的市场!你们赚的钱,会比你们现在靠着收那点地租,多出十倍,百倍!”
“当然,”他话锋一转,森然的杀机一闪而逝。
“如果有人不守规矩,非要自作聪明,抬高价格,怎么办?”
他看着脸色煞白的王麟,慢悠悠地说道:“很简单。比如王家主,你在洛阳把糖卖到一百文一石,赚得盆满钵满。那我也不会派人去查你。”
“我会直接在你的店铺旁边,开一家‘皇家商会直营店’,我的糖,就卖四十文。”
“王管事,你猜,洛阳的百姓,是会去买你一百文的糖,还是会来买我四十文的糖?那些花了一百文买了你糖的人,会不会堵着你的门,把你铺子给砸了?”
“到时候,你损失的,仅仅是钱吗?”
“不,你将声名狼藉,成为人人喊打的奸商。而我,会永久取消太原王氏的提货资格。你空出来的市场,我想……”他看了一眼卢青媛,“卢家主会很乐意接手的。”
卢青媛娇躯一颤,猛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王麟“扑通”一声,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汗水浸透了后背。
魔鬼!
这个男人就是魔鬼!
他根本不是在跟你商量,他是在用一座你无法拒绝的金山引诱你,再用一把悬在你头顶的利剑威胁你!
这又是阳谋!
他把规则、利益、刀子,全都摆在了明面上。你明知道这是个陷阱,是个枷锁,可你却只能心甘情愿地跳进去,戴上它,甚至还要感谢他给了你这个机会!
因为不戴,你连汤都喝不上!戴上了,你就能得到一座金山!
整个大堂,雅雀无声。
许久,卢青媛才缓缓抬起头,她看着那个依旧懒散地坐在主位上的青年,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高都督。”
她的声音里,再没有了之前的清冷和锐利,只剩下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折服。
“晚辈,受教了。”
这一拜,拜的不是权位,而是那足以颠覆整个时代的智慧!
李世民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桌案,快步走到高自在身边,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双目之中,是火山喷发般的炽热与激动!
“好!好!好一个薄利多销!好一个四方共赢!好一个工业化!”
李世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看着高自在,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神只。
“高自在!朕今日才知,你这颗脑袋里,装的不是奇谋诡计,装的是整个天下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众人,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整个商会。
“传朕旨意!即日起,皇家商会所有事务,皆由长史高自在全权总揽!其言,即朕言!其令,即朕令!”
“柴绍,你为副手,一切听从自在调度!等你学会了,再接手正职。”
“喏!”柴绍轰然应诺,看向高自在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然而,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刚刚被委以重任,被皇帝誉为“天下未来”的高自在,却忽然又打了个哈欠。
他揉了揉眼睛,一脸疲惫地对李世民说道:“陛下,全权总揽可以,加工钱吗?另外,这椅子太硬了,硌得慌。我能先回去补个觉吗?”
全场石化。
李世民那满腔的豪情壮志,瞬间被噎了回去。他看着高自在那张写满了“我要睡觉”的脸,额头青筋乱跳,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回剑南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