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回荡在死寂的太极殿中。
“那么,你们呢?”
崔民干和郑善果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僵了。
分忧?
学王珪那个叛徒?
那不是分忧,那是割肉!是剜心!
崔民干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郑善果,希望这位老盟友能与自己同仇敌忾,再做最后一搏。
然而,他只看到了一张煞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郑善果的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他对视,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个老匹夫,怕了!
崔民干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王珪的背叛是捅向联盟心脏的利刃,而郑善果的恐惧,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环视一圈,那些方才还跟着他一起喊着“叩死殿前”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在金砖上钻出个洞来把自己藏进去,谁也不敢再出头。
人心,散了。
崔民干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们这些自诩为天下脊梁的世家门阀,今日,在这太极殿上,被一个皇帝,一个疯子,还有一个叛徒,联手打断了脊梁骨!
“陛下……”崔民干的声音干涩沙哑,再没有了之前的慷慨激昂,只剩下无尽的灰败,“臣……臣……遵旨。”
简简单单三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
他身后,那些跪着的官员如蒙大赦,立刻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
“臣等,遵旨!”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声音里,再听不到半点悲壮,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冷漠地看着这幅众生相。他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快意。
他赢了。
但他也知道,这只是开始。
“退朝!”
王德尖锐的声音响起,宣告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早朝的结束。
百官如蒙大赦,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去。崔民干和郑善果等人,失魂落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而太原王氏的家主王珪,则在无数道或嫉妒、或怨毒、或钦佩的复杂目光中,昂首挺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知道,从今天起,太原王氏的百年荣光,将攀上一个新的高峰。
高自在打了个哈欠,揣着袖子,跟在人群最后面,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程咬金凑了过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高小子,行啊你!今天算是让俺老程开了眼了!”程咬金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你那几句话,比俺老程的武功都厉害!把那帮酸儒的脸皮,一层层往下扒,真他娘的过瘾!”
高自在揉了揉肩膀,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程伯伯,您这手劲儿,下次能不能轻点?我这身子骨,可不禁您这么夸。”
“哈哈哈!”程咬金大笑,也不在意,只是好奇地问道:“不过话说回来,王珪那老小子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跳出来帮你说话了?你们俩……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高自在翻了个白眼:“我跟他?不怎么熟。他那是聪明。”
“聪明?”程咬金一脸不解。
“对啊,”高自在伸了个懒腰,“他看明白了,抱着土地当地主,那是没前途的。时代变了,程伯伯。以后啊,是玩钱的人的天下。”
程咬金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头,还想再问,却见一个内侍匆匆跑了过来。
“高都督,陛下有请。”
……
两仪殿。
李世民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和高自在两人。
皇帝陛下再也绷不住那副威严的模样,他快步从御座上走下来,一把抓住高自在的胳膊,双目放光,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高自在,你这条疯狗,咬得好!咬得妙啊!”李世民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朕今日,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被一个皇帝当面骂做“疯狗”,高自在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一脸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陛下过奖了,”他懒洋洋地甩了甩袖子,“臣就是饿了,看他们那几块地挺肥,想给陛下抢过来炖肉吃。”
这粗鄙的比喻,让李世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松开手,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心情依旧难以平复。
“王珪的投诚,也在你的算计之中?”李世民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高自在。
这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高自在的威胁和羞辱,虽然有效,但按理说,不至于让王珪这种老狐狸直接倒戈,还倒得如此彻底。
“算计?”高自在摇了摇头,找了个柱子靠着,舒服地眯起了眼,“算不上算计,只能说是……顺应人性。”
“人性?”
“对。”高自在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通透,“五姓七望,听着像铁板一块,其实啊,就是七个地主老财凑在一起的利益团伙。他们能一起发财,可轮到要一起挨刀子的时候,那心思就活络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臣只是把一块最肥的肉,扔进了狼群里。总有那么一两只狼,眼神最好,跑得最快,也最饿。它会第一个扑上来。”
李世民的眼神亮了。
“王珪,就是那第一只狼!”
“没错。”高自在打了个响指,“而且他这只狼,早就不是靠着在草原上追兔子过活了。人家开了养殖场,搞起了深加工,草原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根本了,反而成了累赘。用这块累赘,换取您这位‘饲养员’的欢心和更多的‘饲料’,这笔买卖,他算得比谁都精。”
“资本家嘛,不寒碜。”高自在嘴里冒出个新鲜词。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中豁然开朗。
“那接下来呢?”李世民追问道,“王珪跳出来了,其他人虽然暂时屈服,但必然心有不甘。尤其是博陵崔氏,根基也不浅,也顽固。”
“不甘心就对了。”高自在的笑容变得有些森然,“就是要让他们不甘心,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提防。”
“陛下,臣的计策,从来都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阳谋。”
高自在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步,叫‘树立榜样’。王珪是第一个投诚的,陛下您就得把他当成典型,大赏特赏!赏得让所有人都眼红,赏得让那些还在犹豫的人后悔得捶胸顿足!您要让全天下都看到,顺从您,有什么好处。”
“第二步,叫‘区别对待’。”高自在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荥阳郑氏的郑善果,那个老东西,已经被我吓破了胆。您现在只需要派个人,去他府上‘慰问’一下,顺便‘不经意’地提一提刺杀案的卷宗还没结案。我保证,不出三天,他会哭着喊着把地契送到户部,只求您把那卷宗当擦屁股纸给用了。”
李世民听得眼角直抽。这法子,简直损到了家!
“至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这几家,”高自在继续说道,“他们现在就是墙头草。您只需要放出风声,就说土地交接,按先后顺序,给的补偿和优待政策也不一样。先来的吃肉,后来的喝汤,最后来的,连碗都要自己洗。”
“陛下您信不信,他们为了抢那点好处,会争得头破血流,跑得比谁都快。到时候,他们恨的就不是您这个收地的人了,而是恨那个插队跑到自己前面的‘盟友’。”
李世民听得心潮澎湃,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世家联盟土崩瓦解的画面。
“那……最硬的骨头,博陵崔氏呢?”
“崔氏?”高自在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啃硬骨头,不能用蛮力,得用文火慢炖。”
“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把他晾在那。让他眼睁睁看着,王珪受封赏,郑善果保平安,其他各家都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他博陵崔氏,因为死扛到底,成了孤家寡人,成了天下士族的笑柄。”
“等他周围的盟友都变成了看他笑话的敌人,等他发现自己坚守的‘祖宗之法’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那点骄傲和骨气,还能值几个钱?”
高自在摊了摊手,懒洋洋地总结道:
“陛下,这就是阳谋。我们把规则,把利益,把刀子,全都摆在明面上。他们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个分化他们的陷阱。”
“可没用的。”
“怀疑和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都不用我们去浇水施肥,人性的贪婪和恐惧,会是它最好的养料。它自己就会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撑破他们联盟的参天大树。”
整个两仪殿,安静得可怕。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一副没睡醒模样的青年,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寒意。
这已经不是智谋了。
这是对人心鬼蜮,最赤裸裸的洞察与玩弄!
许久,李世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股寒意,瞬间化为了万丈豪情。
“好!好一个阳谋!好一个谋的是人性!”
李世民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充满了帝王的快意与决断。
“有你高自在,朕何愁大事不成!”
他当即转身,对着殿外高声喊道:“王德!”
“奴婢在!”
“传朕旨意!”李世民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赏太原王氏,黄金百两,东海明珠百颗,御赐‘忠贞体国’金匾一块!其子王弘直,加封朝议大夫,入中书省听用!”
“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才是朕的忠臣!”
旨意传下,雷厉风行。
看着王德领命快步离去的背影,高自在忽然又打了个哈欠,慢悠悠悠地凑到李世民身边。
“陛下……”
“嗯?”李世民心情大好,斜睨着他。
“您看,臣这阳谋,是不是也值个万八千两黄金?”高自在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了标志性的贱笑,“再不济,赏几个貌美如花的前朝公主、世家才女什么的也行啊……臣府上最近缺几个会吟诗作对,捶腿暖床的。”
刚刚还豪情万丈的李世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看着高自在那张写满了“快赏我”的脸,额头青筋蹦了蹦,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