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自在!”
郑善果再也忍不住,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老眼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地指着高自在,转向龙椅上的李世民。
“陛下!此獠之心,天下皆知!二二六兵变,他以雍州都督府之名,血洗了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在京中的别业,手段何其酷烈!如今,他又故技重施,欲以这土地新政为刀,将我等所有世家,赶尽杀绝!”
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
既点出了高自在有“前科”,又将土地新政的目的,直接定性为高自在的私人报复,企图将皇帝从高自在的阵营里剥离出来。
郑善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陛下明鉴,当初之事,唯独我荥阳郑氏未曾被清算。此人怀恨在心,今日种种,不过是挟私报复罢了!”
言下之意,你高自在当初没动我,不是因为我无辜,是你没找到机会。现在,你终于找到机会了!
这盆脏水,泼得又黑又亮。
然而,高自在听完,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睛微微一亮。
他转过身,对着李世民,露出了一个困惑中带着点求知欲的表情。
“陛下,郑大人倒是提醒臣了。”
“臣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差点忘了。”高自在挠了挠后脑勺,一脸认真地请教道,“当初臣遇刺,幕后主使里,好像……确实有荥阳郑氏一份力。”
“陛下,臣久在剑南,对朝廷的法度不太熟悉。敢问陛下,密谋刺杀朝廷二品大员,这……在咱们大唐,该当何罪啊?”
郑善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本想把火引到高自在身上,让他解释自己的动机。
却没想到,这个疯子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直接抓住了“刺杀”这个话头,反手就把问题扔给了皇帝!
这已经不是动机问题了!
这是罪行问题!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原本冰冷的眼神,此刻变得玩味起来。
他看着下面脸色煞白的郑善果,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我很好学”的高自在,心中那股被文官集团胁迫的憋屈,瞬间消散了大半。
这狗东西……真是个天生的搅屎棍!
但他喜欢!
“郑善果!”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缓缓响起。
“臣……臣在!”郑善果一个激灵,魂都快吓飞了。
“高都督所言,可属实?”
“血口喷人!”郑善果想也不想,立刻高声喊冤,“陛下!他这是污蔑!凡事都要讲证据!他有何证据,证明我郑氏参与了刺杀?”
对!证据!
只要咬死没有证据,皇帝也不能凭他一面之词,就给自己定罪!
郑善果心中稍定。
“证据?”
高自在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然后,脸上的懒散和嬉笑,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冰冷和漠然。
“郑大人,你是不是忘了,本官之前担任过剑南道长史,现在还领着雍州都督的职。”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血腥的煞气,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本督办案,什么时候需要证据了?”
“本督怀疑你,就足够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目光如刀,直刺郑善果。
“当初,我去崔家和卢家杀人的时候,也没有证据。他们两家,连个屁都没敢放。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自在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因为他们心里有鬼!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怕我真的查下去,查出那些能让他们满门抄斩的铁证!”
“郑大人,”高自在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恶魔的私语,“你呢?你怕不怕?”
郑善果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怕!
他怎么可能不怕!
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什么文官!他是个疯子,一个敢在长安城里大开杀戒,事后还能安然无恙站在朝堂之上的疯子!
跟他讲道理?讲法度?
他就是道理!他就是法度!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高自在这番赤裸裸的威胁,震得头皮发麻。
太霸道了!
太不讲理了!
可偏偏,没人敢反驳。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君臣对峙,已然变成了疯狗和绵羊的对峙。
李世民冷眼旁观,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他知道,火候到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彻底压垮郑善果的心理防线,将这出戏唱完的时候。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中书侍郎,太原王氏中人,王珪。
他从队列中走出,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龙椅上的李世民,深深一拜。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王珪之前也是反对最激烈的人之一,他此刻站出来,是要跟郑善果、崔民干一起,死谏到底吗?
然而,王珪接下来的话,让整个太极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陛下。”
王珪的声音沉稳而清晰。
“臣,附议。”
附议?
附议什么?
“高都督所言,土地新政,虽行事激烈,然其核心,乃是为国开源,强干弱枝,利在千秋。”
“我太原王氏,愿为陛下分忧,为天下表率!”
王珪抬起头,目光坚定。
“散朝之后,臣立刻返回族中,清点名下所有田产,制成图册,尽数交由户部,听凭陛下处置!”
如果说高自在的话是惊雷,那王珪这番话,就是一颗足以炸毁整个太极殿的炸雷!
王珪疯了!太原王氏也疯了!
崔民干和郑善果等人,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看着王珪,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最卑劣的叛徒。
他们在这里为了维护世家的共同利益,拼死相争,甚至不惜以性命相胁。
你王珪倒好,转头就把大家给卖了?还卖得如此彻底!
李世民也愣住了,但他旋即反应过来,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他本以为今天最多是压服这些老臣,让他们捏着鼻子认下一个“试点”。
却万万没想到,王珪竟然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世家门阀的联盟,被他自己人,从内部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好!好!好!”
李世民龙颜大悦,忍不住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哈哈大笑。
“王爱卿深明大义,忠君体国,实乃我大唐之栋梁!朕心甚慰!甚慰啊!”
这毫不掩饰的夸赞,像一记记耳光,抽在崔民干等人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王珪!你……”崔民干气得嘴唇发紫,指着王珪,嘶声道,“你对得起你王氏的列祖列宗吗?你这是要自掘坟墓!”
“自掘坟墓?”
王珪转过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崔大人,时代变了。”
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漠。
“我太原王氏,早已不是靠着地里刨食过活的人家了。”
“钱庄、商号、船队……这些,才是王氏的根基。至于土地,哼,不过是些留给旁支族人糊口的玩意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今能用这些鸡肋,换陛下的恩宠,换我王氏未来百年的安稳,何乐而不为?”
他环视了一圈那些目瞪口呆的世家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在王某眼中,诸位抱着那点田产不放的样子,跟那些守着几亩薄田就视若珍宝的泥腿子,又有什么区别?”
“我王氏,玩的是钱生钱的买卖,是资本!”
“而你们……”
王珪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优越感。
“还没资格,与我太-原-王-氏,相提并论!”
资本?泥腿子?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让崔民干等人一阵发懵,但那话语里刺骨的羞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李世民在龙椅上,笑得更加开怀。
他看着殿下这精彩纷呈的一幕,再看看那个始作俑者,依旧揣着袖子,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青年,心中感慨万千。
高自在这条疯狗,不仅咬人,他还会逼得敌人阵营里,有人为了自保,变成另一条更狠的狗!
李世民的笑声渐渐停歇,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跪在地上的崔民干和郑善果身上,那眼神,已经冷得像腊月的冰。
“诸位爱卿,王侍郎已经为天下百官做出了表率。”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么,你们呢?”
“是继续跪在这里,准备叩死殿前,以谢天下?”
“还是……也学学王爱卿,为朕,为这大唐,分一分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