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府的血腥味尚未散尽,一辆低调却不失华贵的马车,已经碾过长街的青石板,停在了另一座府邸门前。
太原王氏。
府门前的灯笼,比卢府的要多一倍,照得门前亮如白昼。
高自在没有直接闯进去。
他甚至没有让士兵上前叫门。
他只是安然地坐在车里,手里把玩着一只玉佩,仿佛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猎物自己走出洞穴。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崔莺莺依旧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蜷缩在角落,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娃娃。
而新上任的“卢家主”卢青媛,则笔直地跪坐在另一侧,双手放在膝上,身体紧绷,一动不动。
她不敢看高自在,甚至不敢看崔莺莺。
她只是看着车厢壁上那精致的木纹,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范阳卢氏的明珠,到家族的罪人,再到这个恶魔手中的傀儡家主,这一切,只用了一个时辰。
马车外,王府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名身着锦袍,面容儒雅,年约五旬的男子,领着一众王氏核心族人,快步走了出来。
正是太原王氏的当代家主,王麟。
王麟的脸上,没有卢承庆的倨傲,也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恭敬和凝重。
他没有等高自在下车,便在车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深深一揖。
“不知高大人深夜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声音沉稳,不卑不亢。
高自在掀开车帘,目光在王麟脸上停留了片刻,笑了。
“王族长客气了。本官听闻王氏乃诗书传家之典范,特来拜会,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走下马车。
紧接着,他回过身,竟是十分绅士地伸出手,将卢青媛从车上扶了下来。
卢青媛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搭着他的手,走下马车,默默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最后,高自在又像拎货物一样,将毫无反应的崔莺莺也从车里拖了出来,随手丢给了身后的一名侍卫。
两个女人。
一个,是清河崔氏的嫡女,如今的疯妇。
一个,是范阳卢氏的新主,如今的傀儡。
她们就像两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顺从与反抗的两种下场。
王麟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脸上的神情依旧保持着平静。
“大人言重了,您能光临寒舍,是王氏的荣幸。外面夜深风寒,还请入府奉茶。”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放得极低。
高自在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府。
王府正堂,灯火通明。
上好的香茗已经备好,热气氤氲。
高自在毫不客气地在主位上坐下,端起茶杯,闻了闻,却没有喝。
卢青媛和崔莺莺被安排在他身后的位置,一个站着,一个瘫着,如同两尊诡异的雕像。
王麟屏退了下人,亲自为高自在续上茶水,这才在下首的位置坐下。
“大人,想必是为今日行刺之事而来。”
王麟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
高自在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哦?”
王麟沉声道:“此事,我太原王氏,绝无半分参与!王某可以用项上人头和全族性命担保!”
“是吗?”高自在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本官记得,那日在场的,可不止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
王麟的额头,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简单的撇清关系,在这个男人面前毫无用处。
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册,双手呈上。
“大人明鉴。此事发生之后,王某立刻动用了王氏在长安的所有力量,进行彻查。”
“这份名册上,是今日动手的那数十名崔家死士的详细身份,以及他们所有家眷的藏身之处。”
“现在,这些人,无论死士家眷,还是负责接应的外围人员,共计三百七十二口,已全部被我王氏控制。”
“只等大人一声令下,便可全数交由都督府处置。”
这一手,不可谓不狠,不可谓不快。
在卢承庆还在为家族基业哀嚎的时候,王麟已经快刀斩乱麻,将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干完了,并且把这份“投名状”摆在了高自在的面前。
他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向高自在证明两件事。
第一,我王氏有能力,也有诚意。
第二,我和崔家,不是一路人。
高自在身后的卢青媛,听到这番话,身体猛地一颤。
她终于明白,范阳卢氏和太原王氏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卢承庆还在想着如何保全脸面,而王麟,已经把脸面撕下来,换成了活下去的筹码。
高自在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名册,随意地翻了翻,然后,他笑了。
“王族长,真是深明大义,高某佩服。”
王麟连忙躬身:“不敢,为朝廷分忧,为大人分忧,是我等世家应尽的本分。”
“本分?”高自在将名册丢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那本官倒是要请教一下王族长了。”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玩味起来。
“依大唐律例,刺杀朝廷二品大员,是何罪?”
王麟心头一紧,硬着头皮回答:“夷三族。”
“嗯。”高自在点了点头,又问,“那……谋划刺杀朝廷二品大员,但未遂,又是何罪?”
王麟的后背,已经有些湿了:“主谋斩首,家产充公,族人流放三千里。”
“很好。”高自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那最后一个问题。”
他盯着王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明知有人要谋划刺杀朝廷二品大员,却知情不报,坐观其变,这是何罪?”
王麟的脑子里,如同炸开一个响雷。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前面两个罪名,他都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可这最后一个“知情不报”,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死死地悬在他的头顶!
五姓七望,同气连枝。
崔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王麟若是说自己毫不知情,别说高自在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
高自在看着他那张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嘴角的弧度越发冰冷。
“本官没说你参与,你急什么?”
“不过……王族长这份名单,送来的可真是时候。再晚一点,等本官的人查到了,那可就是人赃并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到时候,这罪名,到底是‘协助查案’,还是‘畏罪自首’,可就不好说了。”
王麟浑身一软,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点小聪明,在这个男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从他踏入王府的那一刻起,主动权就从未旁落。
他不是来听自己解释的,他是来宣判的!
“大人……王某……王某知罪!”
王麟再也撑不住,离席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很好。”高自在很满意他的态度。
他站起身,走到王麟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王族长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你我都是为陛下办事,何罪之有?”
他拍了拍王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清河崔氏,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如今族中精锐尽丧,只剩几个老家伙在清河祖地苟延残喘,已是冢中枯骨。”
“国朝不可一日无盐,百姓不可一日无纸。”
“崔家废了,他们留下的那些产业,总要有人接手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这么大一块肥肉,总不能烂在地里,你说是不是?”
王麟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瓜分清河崔氏?!
崔氏以盐铁起家,其产业遍布天下,富可敌国。若是能从中分一杯羹,不,哪怕只是喝一口汤,都足以让太原王氏的实力,再上一个台阶!
他看着高自在脸上那恶魔般的微笑,一个念头疯狂地在心底滋生。
这是一个陷阱,但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人的意思是……”王麟的声音都在发颤。
高自在重新坐回主位,端起茶杯,这次,他轻轻抿了一口。
“本官这个人,赏罚分明。”
“王族长深明大义,主动协助本官铲除国贼,这份功劳,陛下会看到的,本官也会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麟,又落在了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卢青媛身上。
“崔家的盐,太贵了,也太苦了。”
“本官手里,有一批新盐,又白又细,价格还不到他们的一半。”
“盐,早就为你们准备好了。”
高自在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为今晚的谈话,画上了一个句号。
“明天,你和卢家主,一起来雍州都督府。”
“购去现货,按计划行事。”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王麟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本官希望,半个月内,整个关中,乃至整个大唐北方,再也看不到一粒清河崔氏的盐。”
“王族长,你,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