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俯身,从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捡起一片碎裂的白瓷碗片。
碎片的边缘锋利,但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能看出其釉质的温润和胎体的细腻。
“陛下,”他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刚才的惊魂一刻从未发生,“这碗,碎了。”
“但即便碎了,也能看出它曾是一只好碗。烧制的匠人,用了心,用了好土,好火。”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的铁轨正在被迅速修复。
“高自在,就像一个鲁莽的匠人,他或许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不懂得何为君臣之礼,他抡起了一把大锤,看似要砸碎我大唐的法度与规矩。”
房玄龄的话锋点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可他这一锤,也让我们看清了,这剑南道看似光鲜的锦袍之下,究竟藏着怎样腐烂生疮的肌体。”
李世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他要的不是比喻,不是道理。
“玄龄,朕要听的,是事实。”
“是。”房玄龄躬身,将那片碎瓷放下,直起了身子。
“陛下,方才那匪首,自称是剑南道李家之人。”
“臣在长安时,也曾听闻过剑南道‘王家钱、李家路、张家衣、刘家粟’的说法。当时只当是地方民间的顺口溜,如今看来,这每一个字背后,都浸透了血与泪。”
这话一出,连一直沉默的李泰都竖起了耳朵。
“王家钱?李家路?”李世民重复了一遍,眼中寒光一闪,“说下去。”
“李家,掌控了剑南道传统的漕运与陆路运输。今日之事,便是明证。铁路一出,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便敢直接雇凶毁路,意图谋害车中之人。在他们眼中,没有官府,没有朝廷,只有他们的生意和活路。”
房玄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至于王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梦雪,”李世民忽然开口,目光转向了一直静立在旁的梦雪,“玄影司,可有这些家族的卷宗?”
“回陛下,”梦雪向前一步,躬身回答。
此刻的她,早已不见了先前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情报首脑的冷静与精准。
“玄影司成立,第一件事,便是重新梳理了剑南道的地方宗族档案。”
“剑南道四大家族,王、李、张、刘,盘踞当地均在百年以上。他们……名为大唐子民,实为国中之国。”
“国中之国”四个字,让车厢里的温度再次降到了冰点。
梦雪继续说道:“房相所言的王家,掌控了蜀中近七成的井盐生产。”
“他们无视朝廷盐铁专营的律令,私自贩卖井盐,价格高出官盐三倍不止。”
“凡有行商试图贩运官盐入蜀,轻则货物被劫,人被打断手脚;重则,人间蒸发。”
“他们甚至豢养了上千人的私兵,名为‘护盐队’,数次与前来稽查的官兵发生武装冲突,地方官府,根本无力管束。”
“放肆!”李泰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身前的矮桌上,震得杯盘作响,“一群国之蛀虫!父皇,儿臣请命,待到了益州,愿领一军,将这些叛贼之家,踏为平地!”
“住口。”李世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平得了吗?”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李泰所有的火焰。
是啊,平得了吗?
这不是剿灭一伙山匪,而是要铲除一个已经与地方融为一体的庞然大物。
“陛下,”房玄龄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魏王殿下忠勇可嘉,但此事,确非强攻可下。”
“这四大家族,之所以能成为国中之国,并非只靠蛮力。”
“他们的子弟,或在朝中为官,或与朝臣联姻;他们的宗族,遍布剑南道各州各县,与地方官吏早已是利益一体,盘根错节。”
“若无万全之策,冒然动手,恐怕会引起整个剑南道的动荡。”
长孙皇后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她那双总是带着悲悯的眼中,满是忧虑。
她轻轻开口,声音虽柔,却带着千钧之力:
“那……百姓呢?”
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却问到了所有问题的核心。
车厢内,一片死寂。
回答她的,是梦雪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
“回禀皇后娘娘。张家,以蜀锦闻名天下。他们以极低的价格,圈占了益州左近几乎所有的桑田,逼迫无数蚕农破产。”
“这些失去土地的蚕农,别无选择,只能进入张家的织造工坊,成为他们的奴工。”
“所获工钱,不及市价三成,终日劳作,却难得温饱。若有逃亡或反抗者,下场凄惨。”
“刘家,则以粮行为基,暗中在整个剑南道放债。”
“九出十三归,利滚利,无数百姓因一笔小小的借贷而家破人亡,卖儿卖女。曾有县令想要彻查,第二天,他的家眷便在城外被山匪所劫,从此,再无人敢过问刘家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
从梦雪口中说出的,不是冰冷的卷宗记录,而是一个个血淋淋的现实。
李世民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早已握得骨节发白。
他想起了自己在长安,为了推行新政,为了从那些世家门阀手中夺回一丝权力,耗费了多少心血,与那些老狐狸们进行了多少次不见硝烟的战争。
可他从未想过,在远离长安的剑南道,这些所谓的“地方望族”,已经糜烂、嚣张到了如此地步!
他们哪里是世家?
他们分明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趴在大唐的身上,贪婪地吸食着帝国的血肉!
而他此行的目标,那个“大逆不道”的高自在,他修的铁路,断了李家的财路;他推广的新式农具和作物,冲击了刘家的粮行;他建立的官方工坊,正在和张家抢夺工人;他……
李世民忽然明白了。
高自在根本就不是在谋反。
他是在刨这些世家大族的根!
他用最直接、最粗暴,甚至最有效的方式,做着皇帝最想做却又束手束脚,不敢轻易去做的事情!
“吱呀——哐当!”
一声轻微的震动,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车厢,缓缓地,重新动了起来。
窗外的火把开始向后倒退,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再次响起,规律而沉稳,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重新走到车厢门口,背对着众人,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
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无比高大,也无比孤单。
许久,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房玄龄身上,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深邃。
“玄龄,你说,”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朕现在下一道旨意,授予高自在专断之权,让他全权处置这四大家族,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