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氤氲,铜锅欢腾。
那口咕嘟作响的火锅,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车厢内凝固的、压抑的气氛,煮成了一锅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先前还一脸嫌弃、满腹牢骚的魏王李泰,此刻早已将皇子仪态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一手举着筷子,一手护着自己的料碟,双眼放光地盯着锅里翻滚的肉片,活像一只护食的雏虎。
“哎,那片是我的!”他眼疾手快地从房玄龄筷子底下抢走一片刚烫熟的牛肉,也顾不上烫嘴,蘸了料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道:“房相,您老人家慢点吃,别跟小辈抢。”
房玄龄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索性夹了一筷子青菜。
这孩子气的举动,非但没有引起李世民的斥责,反而让他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长孙皇后更是忍俊不禁,她亲手为李世民涮了一片豆腐,柔声笑道:“二郎,你也尝尝这个,入口即化,豆香浓郁。”
李世民“嗯”了一声,接过妻子递来的温柔,心中的块垒似乎也随着这温热的食物,融化了不少。
他看着自己宠爱的儿子和倚重的臣子,像寻常百姓家一样,为了一口吃食斗嘴,看着自己挚爱的妻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眉眼温柔。
这铁皮车厢,此刻竟有了一丝“家”的暖意。
或许,高自在也并非那般面目可憎?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李世民心底冒了出来。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达到顶点的瞬间
“吱——!”
一道令人牙酸的金属尖啸,轰然炸开!
整节车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砸了一下,猛地向前一顿,又剧烈地弹回。
“哐当!”
桌上的铜锅应声飞起,滚烫的汤汁和菜肴泼洒了一地。
长孙皇后惊呼一声,被李世民眼疾手快地一把揽入怀中,才没有被飞溅的汤水烫到。
李泰则没那么好运,他整个人从座位上被甩了出去,一头撞在对面的铁皮墙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刚吃下去的满嘴鲜香,瞬间变成了满心惊恐。
房玄龄死死抓住桌沿,才稳住身形,他脸色煞白,那双睿智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骇然。
车,停了。
死寂。
突兀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窗外,不再有飞逝的景物,只有一片漆黑的荒野。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声,还有……车厢外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爆豆子般脆响的枪声。
“护驾!护驾!”李泰连滚带爬地缩到角落,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房玄龄已经恢复了镇定,脸色凝重地护在李世民身前。
李世民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阴沉。
他扶着惊魂未定的皇后,眼神如刀,扫向车门。
那股雷霆之怒,在被美食暂时安抚之后,以一种更猛烈的方式,重新燃起。
然而,预想中的冲击并未到来。
“看来又有不知死活的山匪扒火车了。陛下,交给微臣处理。”
现在的梦雪一改往前的唯唯诺诺,整个人变得冰冷无比杀气腾腾,甚至还有几分狂热。
外面的打斗声,与其说是打斗,不如说是一场短暂而高效的“清理”。
几声短促的惨叫,几下沉闷的枪声,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一切便重归于寂静。
“咚、咚、咚。”
车厢门被礼貌地敲响了。
“进来。”李世民的声音冷得像冰。
“禀报陛下,”梦雪躬身行礼,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前方铁轨被人撬毁一小段,致使列车紧急制动。”
“有约三十余名匪寇试图劫车,现已全部制服。让陛下受惊了。”
这番话,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门窗坏了,已经修好”的小事。
可听在李世民等人耳中,不亚于又一道惊雷。
三十多名匪寇!劫车!
这可是足以颠覆一支小型商队的武装力量!就这么……“制服”了?
“全部?”房玄龄追问了一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用词的微妙之处,“伤亡如何?”
“我方无人伤亡。”青年平静地回答,“匪寇……伤亡十来人,剩下全部投降。高长史有令,这些人,都得送去矿山,用劳动来偿还他们犯下的罪孽。”
用劳动来偿还罪孽?不是枭首示众?不是流放三千里?
又是闻所未闻的规矩!
“陛下。本列车共配备两个行动队,共计二十四人,负责全程安全。”
“高自在的私兵?”
“不,”梦雪摇头:“只负责维护铁路的秩序与安全。”
“高长史说,铁路是大唐的血脉,任何人敢动它,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好一个与天下百姓为敌!
李世民心中巨震,一股荒谬而冰冷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这个皇帝还没来得及给高自在定罪,高自在反倒先站在了“天下百姓”的立场上,给别人定罪了。
“带一个活口上来,朕要亲自审问。”李世民压下心中的波澜,冷冷地命令道。
片刻后,一个五花大绑、鼻青脸肿的汉子被拖了进来,扔在地上。
这人穿着破烂的短衫,浑身哆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根本不像什么凶悍的匪寇,反倒像个走投无路的农夫。
“抬起头来!”李泰厉声喝道,试图找回一些皇家的威严。
那人吓得一抖,却不敢抬头。
李世民摆了摆手,亲自开口,声音里带着洞悉人心的威压:“说,是谁派你们来的?寻常山匪,可没胆子动这钢铁怪物。”
那汉子浑身一颤,终于扛不住压力,带着哭腔喊道:“不是山匪,我们不是山匪啊!我们都是剑南道李家的车夫和脚夫啊!”
剑南道李家?
“我们……我们几十号兄弟的活路,都被这铁家伙给断了!”
那汉子涕泪横流地哭诉着,“以前剑南道往来运货,我们一趟能挣好几十贯,养活一家老小。”
“可这铁怪物一动,价格不到我们的一成,速度快了几十倍!东家说,再也没有我们的活路了!我们只是……只是想砸了这怪物,讨口饭吃啊!”
一番话,让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
长孙皇后那双悲悯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之前所说的,那个被重塑的大唐,此刻露出了它残酷的一面。
新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必然会碾碎旧时代的残骸。
“所以,你们就来当强盗?”李世民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是管事的找到我们,说只要我们毁了铁轨,逼停这火车,每人……每人给十贯钱!”
李世民笑了,笑得无比讽刺。
他想起了自己在长安,为了打压世家门阀,费了多少心机,用了多少手段,却收效甚微。
而高自在,他甚至都未曾将这些庞然大物放在眼里。
他只是修了一条路,造了一辆车,然后,这些盘根错节、看似不可撼动的世家,就自己跳了出来,用最愚蠢、最狼狈的方式,露出了他们虚弱而贪婪的真面目。
高自在根本不需要与他们为敌。
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这些人的敌人了。
李世民挥了挥手,示意护卫将人拖下去。
他缓缓站起身,重新走到车厢门口,看着工人们在火把的照耀下,迅速而熟练地修复着铁轨。
他的目光,穿越了这片喧嚣的工地,望向了益州的方向,那个他此行的目的地。
他忽然转过身,看着房玄龄,眼神复杂地问了一句:
“玄龄,你说……这高自在,和那些世家,于朕而言,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