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残骑归途
战马在晨雾中疾驰,踏碎草叶上的露珠。木子伊伏在马背上,肩头的箭伤随着颠簸不断渗出温热的血,浸透内衬,又在铠甲缝隙凝结成暗红的痂。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着牙,缰绳在掌心勒出血痕。
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身后百余骑同样狼狈,人人带伤,马匹口吐白沫。从影月谷到物资据点这四十里路,他们是用命在跑。有三人途中坠马,再没起来;有七人因失血过多昏迷,被同伴绑在马背上继续前行。
“盟主!”副尉陈风的呼喊从后方传来,声音嘶哑,“前方三里就是据点!有浓烟!”
木子伊强行抬头。透过朦胧的视线,果然看见地平线上升起数道粗黑的烟柱,歪斜地插入灰白的天际。没有喊杀声传来——要么战斗已经结束,要么……已经没什么可喊的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
“加速!”他从喉间挤出两个字,鞭子却已无力挥下,只能俯身贴紧马颈。战马通灵,感受到主人的焦灼,竟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四蹄如飞。
三里路转瞬即至。
当据点轮廓终于从晨雾中浮现时,木子伊看见了地狱。
二、炼狱战场
原本坚固的木质寨墙坍塌了大半,焦黑的断木横七竖八地堆叠,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墙头插着的联盟旗帜只剩半截,在晨风中无力地垂着。墙外,尸体堆积成小山——有黑衣的敌军,更多是穿着联盟铠甲的士兵。血浸透了泥土,在低洼处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洼,吸引着早起的乌鸦盘旋聒噪。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三架攻城槌。其中一架斜插在坍塌的大门处,槌头深深嵌入地面;另一架断成两截,周围散落着被巨弩贯穿的尸体;第三架……木子伊瞳孔骤缩——第三架竟然嵌进了据点的中央箭塔,将那座三层高的塔楼撞得倾斜欲倒。
据点内还在战斗。
不,那不是战斗,是屠杀最后的尾声。约莫两百余名联盟士兵背靠着一座半塌的粮仓,组成最后的圆阵。他们浑身浴血,铠甲破碎,不少人断了手臂、瞎了眼睛,却依然握着武器。包围他们的黑衣敌军至少还有五百,正在缓缓收缩包围圈。
而在战场边缘,木子伊看到了更令人心寒的景象:几十名吞服了“焚血丹”的狂化敌军,正像野兽般撕咬着地上的尸体——不分敌我。他们双眼赤红,口角流涎,发出非人的低吼。显然药效过后,他们已彻底丧失神智,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盟主……”身后有士兵发出哽咽,“我们来晚了……”
木子伊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战场上急速搜寻,终于在那座半塌的箭塔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峥。
他靠坐在断壁边,左胸插着一截断矛,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右手还握着一把卷刃的战刀,刀身拄地,支撑着他不至于倒下。三名亲卫围在他身边,用身体挡住零星射来的冷箭。
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
木子伊深吸一口气,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环顾身后百余骑——人人眼中都有悲愤,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看见了吗?”
无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呼吸。
“我看见我们的弟兄,还在战斗。”木子伊缓缓拔出长剑,剑刃上还沾着影月谷黑袍人的血,“我看见林副将,胸口插着矛,还在为我们守着最后的阵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我父亲教过我,联盟的军魂是什么?不是常胜不败,是绝境之中,依然有人愿意站着死,而不是跪着生。”
有士兵开始抹眼泪。
“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木子伊一字一顿,“第一,掉头离开,去青云城。那里更需要援军,那里关乎整个联盟的存亡——这个选择,理智,正确。”
他握紧剑柄:“第二,冲下去,和下面那两百弟兄死在一起。这个选择,愚蠢,送死,但——”
他猛然提气,声震四野:“但我木子伊今天选第二条路!不是因为我有多英勇,是因为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弟兄们战死,自己却转身离开!有人愿随我吗?”
沉默。
然后,第一个声音响起:“愿随盟主!”
第二个、第三个……百余个声音汇成一片,虽不整齐,却斩钉截铁:“愿随盟主!”
“好!”木子伊眼中闪过泪光,却笑了,“那我们今天就做一回蠢人。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杀光敌人——那做不到。我们的目标是冲进圆阵,和林副将他们汇合,然后……”
他剑指那座半塌的粮仓:“然后死守粮仓,拖延时间。拖到青云城的援军彻底解决那边战事,拖到飞云骑能抽身回来,拖到敌人不得不分兵——哪怕多拖一刻钟,青云城就多一分胜算!”
“现在,跟我冲——”
百余骑残兵,向着十倍于己的敌军,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三、绝地伏兵
马蹄踏过尸骸,溅起血泥。木子伊一马当先,长剑左劈右砍,将挡路的敌军斩落。箭矢呼啸而来,他挥剑格挡,震得虎口迸裂。肩头的伤口彻底崩开,温热的血顺着铠甲流淌,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亢奋。
这支突然从侧翼杀出的骑兵,让围攻粮仓的敌军出现了刹那的混乱。但指挥者显然经验丰富,很快调整部署,分出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转身迎击木子伊。
“不要缠斗!”木子伊大吼,“冲过去!”
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他们像一柄烧红的刀子切入黄油,硬生生在敌军阵型中撕开一道口子。不断有人落马,战马悲鸣倒地,但队伍的前锋已经逼近粮仓三十步!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粮仓后方,那座被认为完全倒塌的西侧营房废墟中,突然站起数十道人影!他们穿着联盟轻甲,手持弓弩,动作整齐划一——弩箭上弦的声音如毒蛇吐信!
“有埋伏!”木子伊心中一惊。敌军竟然在粮仓后方还藏了伏兵?这下前后夹击,彻底完了……
但下一刻,他愣住了。
那些弓弩手瞄准的,不是他们,也不是粮仓前的联盟残兵,而是——正在调整阵型、准备围堵木子伊的那支敌军侧翼部队!
弩机扳动,箭矢破空。
如此近的距离,弩箭的威力恐怖绝伦。那支两百人的敌军侧翼部队,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中,阵型大乱。
粮仓前的联盟残兵也愣住了。林峥勉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营房废墟,嘴唇颤抖:“那是……”
废墟中,一个浑身尘土的军官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嘶声大喊:“盟主!林副将!侦察营第三队,奉命潜伏——现在归队!”
侦察营第三队!木子伊想起来了,那是开战前他秘密派出、负责监视据点周边五里范围动静的侦察小队,由老练的斥候长韩坚带领,共四十七人。按计划,他们应该在敌人大举进攻时撤回据点,但显然,韩坚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他带着小队躲进废墟,等待最关键的时刻。
“好一个韩坚!”木子伊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血腥气,“弟兄们,援军到了!杀进去!”
前后夹击变成了三方混战。韩坚小队虽然只有四十七人,但占据废墟制高点,弩箭精准狠辣,专射敌军指挥官和旗手。木子伊的骑兵趁乱猛冲,终于撞开包围圈缺口,与粮仓前的残兵汇合。
“盟主……”林峥想站起来,却踉跄倒下。木子伊翻身下马,一把扶住他。
“别说话,省着力气。”木子伊撕下内衬衣角,想要按住林峥胸口的伤,却发现那截断矛刺得太深,一动就会涌出更多血。
“没用了……”林峥惨笑,抓住木子伊的手,指甲抠进肉里,“听我说……敌军首领……不是黑衣人……”
木子伊一怔:“什么?”
“他穿着……我们的铠甲……”林峥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股血沫,“我认得那副肩甲……是……是……”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像是看到了极恐怖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再也说不下去。那只抓住木子伊的手,渐渐松了力气,垂下。
“林峥!林峥!”木子伊摇晃他,却再无回应。
这位跟随他父亲征战、又辅佐他多年的副将,死在了黎明时分,死时眼睛还睁着,望着灰白的天空。
木子伊轻轻合上他的眼睑,站起身。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韩坚小队从废墟中冲出,与敌军短兵相接。木子伊带来的骑兵下马步战,与粮仓残兵并肩。人数依然悬殊,但士气已截然不同。
他望向战场。敌军因为侧翼遭袭、指挥混乱,攻势明显滞涩。而那个穿着联盟铠甲的首领……在哪里?
四、逆转与谜团
战斗又持续了半个时辰。
当太阳完全升起,阳光驱散晨雾时,战场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敌军,开始有序后撤。不是溃败,而是有组织的撤退——伤员被拖走,旗帜不乱,甚至还能分出小队断后。
韩坚浑身是血地跑到木子伊身边:“盟主,他们退了!要不要追?”
木子伊摇头:“追上去送死吗?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加固防御——他们可能还会回来。”
其实他心中疑虑更深。敌军明明还有战力,为何突然撤退?除非……青云城那边的战事出了变故,他们需要回援?或者,有别的更重要的目标?
据点里一片死寂。幸存者开始搬运尸体、扑灭余火、寻找还能用的物资。木子伊站在半塌的箭塔上,望着敌军退去的方向,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
这一战,联盟守住了据点——如果这片废墟还能叫据点的话。守军原本两千余人,如今能站着的不足四百,其中过半重伤。林峥战死,七名千夫长死了五个。物资被烧毁三成,箭塔、寨墙全毁,几乎需要重建。
而敌军呢?尸体留下约八百具,但至少还有一千多人撤离。他们达到了什么目的?消耗了联盟有生力量?牵制了援军?还是……
“盟主。”韩坚一瘸一拐地走上箭塔,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在敌军尸体堆里发现的。”
那是一面令牌。青铜质地,边缘有火焰纹,中央刻着一只展翅的鹰——和木子伊父亲当年的“飞鹰令”极其相似,但细看之下,鹰的爪下抓的不是断剑,而是一条扭曲的蛇。
“这是……”木子伊接过令牌,触手冰凉。
“卑职在几个看似军官的尸体上都搜到了类似令牌,形制相同,只是背面刻的数字不同。”韩坚压低声音,“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招招手,两名士兵抬上一具尸体。不是黑衣,而是穿着联盟制式轻甲,但铠甲内侧绣着诡异的暗红色纹路。尸体脸上戴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韩坚小心揭下后,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高鼻深目,肤色苍白,不像中原人。
“易容术,”韩坚声音发颤,“而且不止一具。我们找到七具这样的尸体,都穿着我们的铠甲,混在敌军尸体里——或者说,混在我们的尸体里。”
木子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穿着联盟铠甲的首领、易容混入的尸体、仿制的飞鹰令……这一切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敌军不仅要从外部攻打联盟,还要从内部渗透、瓦解、替代。
林峥临死前想说的,恐怕就是这个。
“此事绝密,”木子伊盯着韩坚,一字一顿,“所有发现这些的尸体、令牌,全部单独封存,除你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触。参与搬运的士兵,暂时隔离,等我处理。”
“卑职明白。”韩坚肃然。
木子伊望向青云城方向。那里的烽烟似乎淡了一些,不知战况如何。他现在面临抉择:是立刻驰援青云城,还是先整顿这个废墟般的据点?如果青云城内部真有叛徒,他现在带兵回去,会不会正中下怀?
正思索间,东南天空突然飞来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残破的垛口上。木子伊取下鸽腿上的信筒,抽出纸条。
只有一行字,笔迹仓促潦草,但他认得——那是留守青云城的大长老亲笔:
“城危暂解,敌退三十里。然内奸未除,不可轻信任何人。汝且固守据点,勿回。”
勿回。
木子伊捏紧纸条,指节发白。大长老让他不要回去,说明青云城内的危机,比外敌攻城更可怕。而据点这里,刚刚经历血战,人心惶惶,内奸可能就混在幸存者中。
前狼后虎,内外皆敌。
他缓缓坐下,靠着一根焦黑的柱子。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必须思考,必须在这绝境中,找出一条生路。
阳光照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照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照在幸存者麻木的脸上。这是胜利吗?或许吧。但木子伊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敌人不在远方,也许就在身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