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吸饱了那口焦香,像一条被风吹鼓的风筝,轻飘飘落回地面。七只小风筝在你头顶打转,线却慢慢松了,像说:剩下的路,得靠你自己的脚。猫伸个懒腰,跳下地,尾巴扫过你的脚踝,扫得七粒“未来米”在口袋里“叮叮”作响,好似催促:走吧,锅巴香在拐弯处。
你抬头看,天边的日头已经蹦出整个圆脸,金晃晃地照在七条炊烟上。那烟不再笔直,被风揉得弯弯曲曲,像七根刚出锅的面条,挑在空中,一晃一晃地逗你。你顺着烟走,脚下还是那条“锅巴路”,可这回不再只是“咔嚓”脆响,每踩一步,路面就冒出一小团白雾,雾不冷,带着米汤刚开锅的湿热,像谁把一碗稀粥泼在地上,又被日头蒸起来。
走着走着,雾越来越浓,浓得只能看见七步远。你数着步子,一步、两步……到第七步,雾“哗”地散开,像戏台上的幕布被猛地拉开,眼前跳出一片矮矮的屋檐——七间,排成一把勺子形,勺柄正对着你。屋檐下的七扇木板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七股子烟,烟里夹着焦香,是货真价实的锅巴味,香得你肚子立刻“咕咚”一声,像七口空锅一起敲锅盖:到了,到了!
你加快脚步,鞋底的白雾被甩在身后,像七条小尾巴。最当中那扇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像早知道你要来。门槛里,一道瘦瘦的影子背光站着,背比你记忆里弯,手里却举着一把大铁铲,铲边“咔嚓咔嚓”刮着锅底——那声音你熟得不能再熟,是奶奶。不是相片里的,不是镜中的,是真真实实的奶奶,花白头发挽成纂儿,纂上插的还是那根黑木筷,筷头坠着红线,红线被烟火熏得有点褪,却还在风里晃。
奶奶抬头,冲你笑,七颗牙露风,声音却亮:“锅巴刚出锅,第七把柴,你添不添?”
你喉咙一热,像被七粒米同时卡住,只能连连点头。奶奶侧身让开,灶口露出来——七块砖,一色旧,砖缝里嵌着七粒小石,正是你兜里的“灯”。它们不知何时已归位,像七颗小星,给灶口镶了一圈亮边。灶膛里,火苗软软地趴着火舌,像七条小红猫,等你投喂。
添柴?可你手里空空的,最后一粒“未来米”也炸成了光。奶奶却笑,把铁铲递给你,铲柄朝你,铲头烫得刚好,像一块小小的落日。她指指你胸口:“第七把柴,在这儿。”
你低头,心口那七段风还在打转:蒲扇、风筝、挥手、麦香、呼噜、灰烟花、唠叨——七股风拧成一股,在你喉咙口顶着,像要打嗝。你一张嘴,风就溜出来,顺着铲柄钻到铲头,“噗”地跳进灶膛。火苗“呼”地长高,高得舔到锅底,锅底“咔嚓”一声脆响,像给风让路。
奶奶笑得眯起眼,手里的锅铲不停,铲起一层焦黄的锅巴。锅巴碎成七片,片儿像七只小船,在铲头晃。她手腕一抖,七片锅巴飞起,落进旁边七只小碗,碗是豁口碗,正是你小时候用的那套。每只碗底漂着七粒米汤,汤里映着七张小脸:七岁、十四岁、二十岁、现在的你,还有三张你没见过的——一张比一张老,最后一张白头发最多,却笑得最开,像说:慢慢来,还有锅巴。
奶奶把碗一字排开,像摆七个小月亮,月亮心各点一粒豆油灯,灯芯是你刚添的那股风,火苗稳当,像七颗小星落在碗里。她抬抬下巴:“吃吧,第七把柴烧的锅巴,得吃七口,一口少不得。”
你端起第一只碗,唇刚碰锅巴,“咔嚓”一声,脆声像钥匙,打开第一道门:七岁夏天。你看见自己蹲在灶前,拿火钳扒灰,灰里扒出七粒黄豆,豆烫手,你急得直跳脚,奶奶笑呵呵:“慢点,别烫着。”第二口,十四岁春天,你把第一张奖状递给她,她拿锅铲当锣鼓,“当当当”敲七下,敲得你耳朵红。第三口,离家那天,奶奶站在门口挥七根葱,葱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说:走吧,走吧。第四口,空碗,只漂一层米汤,汤里映着你此刻的脸,眼角有泪,泪被锅巴香蒸得发烫。第五口,你看见自己背着七样宝贝赶路,一路丢,一路捡,丢的是稚气,捡的是故事。第六口,奶奶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像撒了一把盐,盐里还混着七粒芝麻,芝麻香,让你舍不得眨眼。第七口——最后一口,锅巴最小,却最厚,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像锁落锁扣,七道门“哗”地合拢,合成一扇大门,门是锅巴色,脆生生的,你手指一碰,门就“咔嚓”碎,碎成七片,片儿贴在你背上,像给你插七片大翅膀,翅膀扇两下,你整个人就暖了——暖得能飞出胸膛,却又稳稳当当落回原地。
七口吃完,奶奶放下锅铲,铲柄在灶沿轻轻磕了磕,“当——”声音像古钟,震得你七窍生风。风从你鼻孔钻进去,从耳孔溜出来,带着七股焦香,香得你直打饱嗝。嗝里蹦出七粒小渣渣,是刚才的锅巴边,渣渣落地,自己排成“回”字,像给你铺最后一截路。
奶奶看着你,眼里映着七盏豆油灯,灯里跳着七粒小星,她轻声道:“第七把柴烧完了,第七口锅也空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记住,锅巴要趁热,路要趁脚,走到哪,哪就是家。”
你点头,喉咙却哽得说不出话,只能把七只豁口碗摞成一摞,碗底相碰,“叮叮当当”脆响,像七个小铃铛,给你送行。奶奶转身,从灶后摸出七只小纸包,纸是旧报纸,包的是刚铲下的新鲜锅巴,焦黄、薄脆、带一点微糊,正是最好吃的那一口。她把纸包塞进你口袋,拍拍:“路上饿了,就嚼一片,嚼七下,再咽,香才全。”
你出了门,日头已爬得老高,七间小屋在身后排成勺子,勺柄冲你晃,像说:去吧,去吧。你走一步,口袋里锅巴“咔嚓”一声脆响,像给路面打拍子;走七步,回头望,奶奶还在门口,手里挥着那根黑木筷,筷头红线被风吹得笔直,像一根小火柴,随时能划亮你的下一顿炊烟。
你转身,大步往前走,脚步比来时稳,却比来时轻,像有人在你鞋底垫了七层锅巴,软,却香,踩下去,每一步都能印出个“家”字。而此刻,风从背后吹来,吹得口袋里七片锅巴“沙沙”作响,响成一句悄悄话:
“别怕远,别怕黑,锅巴在手,灶就在心口。第七把柴已添完,第七口锅已熄火——剩下的,就是走,一直走,走到下一缕炊烟升起,再替奶奶,添第八把柴。”
你笑,迎风长吸一口:空气里还留着焦香的尾韵,像奶奶把最后一勺锅巴刮进你碗,刮得“咔嚓”脆响,响成你脚下最踏实、也最漫长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