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失声笑出来的,不是别个,正是谢家二房的钱氏。
许是多贪了几杯黄酒,酒意上涌,把那平日里的拘谨都冲散了,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她手里还擎着个半满的酒杯,两颊红得像抹了胭脂,竟不顾礼数,趔趄着挪到苏夫人跟前,热络地攥住人家的手腕,笑道:“夫人快尝尝这酒,醇得很呢!我瞧着咱们雨瑶,跟府上慕言哥儿,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再没有这般般配的。今儿这及笄礼,全托您的福,办得这般体面风光。往后啊……咱们可就是实打实的亲家了!”
这话一出口,满厅里的笑语声竟像被人陡然掐断了似的,霎时静了下来,连那廊下伺候的丫鬟小厮,都敛声屏气,不敢多说一句。
苏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搁在桌案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客气得有些疏离:“二夫人言重了。儿女亲事,原是要看缘分的,强求不得。”
上首坐着的苏老夫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慢条斯理地拈着茶盖,一下一下撇着浮在水面的茶沫子。那“叮”“叮”的细响,落在这死寂的厅房里,竟显得格外刺耳。
谢家老祖宗的脸,早已经沉了下来,铁青得能滴出水来。
她就晓得,自己这个二儿媳,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几句好话便叫她晕头转向,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竟敢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巴巴地跟人家攀亲家!
“钱氏!”老祖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你怕是醉糊涂了!还不快回你那席上歇着去!”
钱氏被这一声断喝惊得一个激灵,酒意醒了大半,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浑话。
一张脸霎时红透,从耳根子一直蔓延到脖颈,站在当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还是三房的周氏机灵,连忙笑着起身打圆场,一面拽了拽钱氏的袖子,一面赔笑道:“苏老夫人,苏夫人,您二位莫怪。我这二嫂,就是心里太欢喜了,嘴上便没个把门的,说话没了分寸。您二位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苏老夫人这才缓缓抬眼,脸上挂着一丝得体的笑,仿佛方才那尴尬的一幕,压根没发生过似的:“哪里的话。二夫人性情直爽,是个实在人,倒也难得。”
嘴上说着“难得”,那眼神里的冷淡,却又深了几分。
这顿饭,终究是吃得不尴不尬,草草收场。
苏家婆媳推说府里还有要事,婉拒了饭后听戏的请托,执意要走。
谢家老祖宗领着一众儿孙,亲自送到府门口,脸上的笑容客气得有些僵硬,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心里头却早已经翻江倒海。
直到苏家的马车轱辘声渐渐远了,消失在街角,老祖宗才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钱氏,厉声喝道:“你给我滚回松鹤堂,跪在祖宗牌位跟前反省去!”
这一声怒喝,吓得钱氏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哭哭啼啼地哀求道:“母亲恕罪!儿媳知错了!儿媳再也不敢了!”
老祖宗看也不看她一眼,狠狠一甩袖子,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像鞭子似的抽在钱氏心上:“好好一桩亲事,险些就毁在你这张嘴上!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这边的闹剧,自然也传到了偏厅里沈灵珂的耳朵里。
谢婉兮听完丫鬟春分的回禀,气得小脸通红,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嗔道:“二祖母也太不像话了!哪有这般上赶着把女儿塞给人家的?这不是平白叫人家看轻了雨瑶姑姑吗!”
沈灵珂却只是淡淡一笑,神色平静得很,仿佛早料到会有这般光景。
她放下手里的书,轻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柔声对谢婉兮道:“你且看,这便是人性了。”
“越是缺什么,便越是想抓住什么。你二祖母在府里憋屈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瞧见点盼头,心一急,便失了分寸。这原也怪不得她,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谢婉兮皱着眉,一脸不解地追问。
沈灵珂的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檐下的一株芭蕉,被风拂得叶叶翻卷,像极了此刻人心的波澜。
“可惜啊,苏家要的孙媳妇,是能替家族添光增彩的大家闺秀,却不是一个急功近利、上不得台面的亲家。”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这桩事的症结。
“这门亲事,怕是要生出些变故来了。”
谢婉兮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惊道:“母亲的意思是……苏家要悔婚不成?”
沈灵珂没有直接回答,只拈起桌上的一块云片糕,轻轻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眉眼间带着几分了然的浅笑。
“苏家断断不会悔婚。”她缓缓道,“只是啊,他们会等。”
“等什么?”谢婉兮追问。
沈灵珂望着窗外飘摇的芭蕉叶,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等一个更好的选择出现。或者……等我们谢家,主动送上一份叫他们无法拒绝的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