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在指尖簌簌作响,林女士正逐行读着一尘的批注,指腹抚过“今天诗社的向日葵开了第一朵,像你笑起来的样子”,眼眶还泛着暖乎乎的湿意。忽然,一张薄薄的纸从信笺夹层里滑出来,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在铺着旧衬衫的地板上。
她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纸边,呼吸就猛地顿住了。
是张医院的病历单,边缘已经磨得发毛,折痕深得像刻在纸上的沟壑。最上方的姓名栏里,“一尘”两个字被水洇过,却依旧清晰得刺眼——那是她刻在心上无数次的名字,此刻却像根冰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她的血管。
日期是三年前的冬天,12月17日。林女士的指尖开始发抖,顺着纸面往下看,诊断结果那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发花:“左肺上叶磨玻璃结节,考虑早期肺癌,建议限期手术,术后需长期静养,避免劳累。”
“嗡”的一声,阁楼里的风仿佛瞬间凝固了。她手里的信笺“哗啦”散落在地,那些带着暖意在心头流淌的字句,此刻全变成了锋利的碎片,割得她胸腔发疼。
三年前的冬天……她记得那天。
那天她刚做完第三次化疗,躺在国外医院的病床上,呕吐得浑身脱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护士递来手机,说国内有电话,她以为是一尘,却听见老周的声音,说一尘“最近诗社太忙,熬了几个通宵整理诗稿,感冒了怕过给你,让我代他说句平安”。她当时还闹了点小脾气,对着电话嘟囔“他怎么总不爱惜自己”,却没听出老周语气里的慌张。
原来那时,他根本不是感冒。
他正拿着这样一张病历单,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肺癌”两个字,独自熬过人生最暗的寒冬。而她,还在电话里任性地抱怨他不关心自己。
林女士死死攥着病历单,指节泛白,纸边嵌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她想起老周半年前说的话——“你走后第三年冬天,一尘偷偷去医院看你,裹着件旧棉袄,在住院部楼下站了俩小时,说就想远远看你一眼,怕你看见他会分心”。当时她只觉得心里发酸,现在才知道,那时他刚做完手术没多久,伤口还没长好,裹着棉袄不是怕冷,是怕伤口受风;站两个小时不是不冷,是不敢动,怕牵扯到伤口疼得站不住。
“傻子……”她哽咽着,眼泪砸在病历单上,晕开了“限期手术”四个字,像他当时没说出口的疼。
她想起回国后第一次去诗社的情景。一尘坐在窗边的旧书桌前,给孩子们改诗稿,阳光落在他发顶,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青黑。她走过去时,他猛地抬头,脸色白得像宣纸,却立刻扬起笑,说“你回来啦”,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她当时还笑他“怎么瘦了这么多”,他只挠挠头,说“最近忙,掉了点秤,没事”。
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忙的,是化疗掉的秤。
她想起春季诗歌会那天,后台乱哄哄的,孩子们围着一尘要签名,他笑着应着,手却悄悄按在心口,指节用力到发白。她当时拍了下他的背,说“别硬撑”,他回头冲她笑,说“没事,老毛病,心脏偶尔跳得快点”。原来那不是“老毛病”,是肺癌术后的后遗症——老周后来才偷偷告诉她,他术后一直有心脏早搏的问题,累着一点就会犯。
还有他总放在书桌抽屉里的药瓶,她以前以为是治胃病的,现在想来,大概全是化疗后止吐、升白的药。他从不在她面前吃,总说“饭后吃”,然后趁她不注意,躲到阁楼或者卫生间里,飞快地吞下药片,怕她看见瓶身上的标签。
那些她以为的“正常”,全是他用尽全力的伪装。他在她面前笑得越轻松,独自扛着的疼就越沉;他说“没事”的语气越坦然,背后藏着的恐惧就越深。
“你怎么这么傻……”林女士把脸埋进那件浅紫色衬衫里,衬衫上仿佛还留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她以前总以为是诗社的旧书味,现在才知道,那是他从医院回来来不及换衣服,带着药味就去了诗社。
“哗啦”一声,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阿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薰衣草茶,看见林女士抱着病历单发抖的样子,眼神暗了暗,把茶杯放在旁边的木箱上,轻声说:“他不让我们告诉你。”
林女士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手术前一天,他拉着我和老周,说‘要是我没下来手术台,就跟她说我去外地采风了,走得急,没来得及告别’,”阿哲的声音也有些哑,目光落在窗外的向日葵花田上,“后来化疗反应大,他吐得直不起腰,却总叮嘱我们‘别跟她说,她刚康复,经不起刺激’。”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药盒,递给林女士:“这是他最后一次化疗时吃的止吐药,他说‘等她回来,要是知道了这些事,肯定会哭,就把这个给她,告诉她我没那么疼’……”
林女士接过药盒,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像触到他当时冰凉的手。药盒里还剩两颗白色药片,上面印着外文,和她当年吃的止吐药一模一样。原来,他们隔着万水千山,却在同一时间,吃着同样的药,熬着同样的汤,却互相瞒着,怕对方担心。
“他还说……”阿哲的声音低了下去,“要是他走了,就别说这些事,让你好好生活,就当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写诗。”
“别说了!”林女士猛地打断他,眼泪汹涌而出,“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一个人扛着?我不怕的……我明明可以陪他的……”
她想起自己治病时最疼的夜晚,总抱着手机看一尘的照片,想“要是他在就好了”;而他在国内做手术时,大概也望着她的照片,想“别让她知道”吧。他们都以为自己在保护对方,却不知道,最疼的不是病痛,是没能陪彼此走过最难的路。
病历单上的“术后需静养”几个字,此刻像在嘲笑她——他明明需要静养,却拖着病体守着诗社,守着他们的约定;他明明该被人照顾,却反过来把她护得严严实实,连一句疼都没说过。
林女士把病历单贴在胸口,像贴着他当时滚烫的心跳。衬衫上的薰衣草绣样被眼泪浸透,紫得发暗,像他藏在眼底的隐忍。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诗社的向日葵开得一年比一年旺——那是他用尽全力,在寒冬里为她种的春天;为什么阁楼的薰衣草香总不散——那是他怕她回来时想家,提前晒好的思念。
“一尘……你这个傻子……”她喃喃着,声音碎在阁楼的风里,和着窗外向日葵的轻响,像首迟来的、带着疼的诗。
阿哲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阁楼的门。门外,老周正站在向日葵花田边,对着远方的天空发呆,手里攥着包没拆封的薰衣草种子——那是一尘去年秋天买的,说“等她回来,一起种在阁楼窗外,让她醒来就能闻到香”。
风穿过花田,吹起老周的衣角,也吹起阁楼里林女士的哭声。阳光落在病历单上,把“早期肺癌”四个字照得发亮,却照不亮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沉甸甸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