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像被向日葵的甜香浸过,带着股黏糊糊的暖,顺着阁楼的气窗钻进来。阳光穿过木格窗,在积着薄尘的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那些尘埃打着旋儿,慢悠悠地落在墙角的旧物堆上,给每件东西都覆上了层朦胧的纱。
林女士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块薰衣草香帕。这是她刚学会做的,用的是诗社院子里新收的薰衣草,晒干后混着晒干的向日葵花瓣,香气里既有紫雾般的柔,又有阳光般的暖。她要把这些香帕分给孩子们,让他们夹在课本里,一翻开就能闻到“诗社的味道”。
阁楼是诗社的“时光仓库”,堆着些舍不得丢的旧物:缺了腿的木凳,上面还留着孩子们刻的歪歪扭扭的“诗”字;褪了色的横幅,“第一届春日诗会”的字迹已经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热闹;还有几箱一尘留下的诗稿,被油纸小心包着,箱底垫着防潮的艾草。林女士的任务,是把这些旧物分类整理,给每件东西贴上标签,像给时光系上姓名牌。
她蹲在旧物堆前,指尖抚过个蒙着厚尘的木箱子。箱子是老松木做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圆润,表面的清漆裂了细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说不尽的故事。箱子上着把黄铜小锁,锁身已经发绿,锁孔里卡着半枚钥匙,形状是朵含苞的薰衣草——花瓣蜷曲着,顶端带着点被岁月磨出的亮,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林女士的指尖猛地顿住,像被烫到般缩了缩,随即又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轻轻捏住那半枚钥匙。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瞬间勾起了潮水般的回忆——大学毕业那天,也是这样的夏天,她把这枚钥匙塞进一尘掌心,钥匙链上还挂着片晒干的向日葵花瓣。
“等我回来,”她当时红着脸,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咱们用它开诗社的储藏箱,装大家的诗稿,装孩子们的画,装所有值得记住的东西。”
一尘握着钥匙,指腹反复摩挲着薰衣草的纹路,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我等你,等多久都愿意。这箱子我先备着,每天擦一遍,等你回来亲手打开。”
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透过图书馆的梧桐叶,落在他的白衬衫上,把钥匙的影子投在他手背上,像朵会发光的花。如今钥匙还在,约定却迟了五年——五年里,他守着空箱子擦了无数遍,她在异国的病床上把钥匙链上的向日葵花瓣摸成了粉;五年后,箱子上了锁,钥匙卡在锁孔里,像个卡在时光里的拥抱。
林女士的指尖微微发颤,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她深吸一口气,掀起箱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脑与旧时光的气息漫了出来,里面还藏着缕极淡的香——是薰衣草的味道,像她当年留在衬衫上的香水味,被岁月腌成了温柔的痕。
最上面是件洗得发白的浅紫色衬衫,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却依旧挺括。林女士的呼吸猛地一滞,指尖抚过领口内侧——那里用同色的线绣着朵小小的薰衣草,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当年学绣时的“处女作”。她记得送他这件衬衫时,他愣了半天,然后把脸埋进衬衫里,闷声说“太香了,像把你抱在怀里”。
“你明明都留着……”林女士把衬衫抱在怀里,布料带着干燥的暖意,像他当年的拥抱。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在薰衣草绣样上,晕开浅浅的痕。她想起自己当年写的信,说“国外的衬衫料子更好,不用再穿旧的了”,原来他把这话当了耳旁风,依旧把这件衬衫藏在箱子最上面,像藏着块心头肉。
衬衫下面是一叠信笺,用红绳整整齐齐捆着,全是她出国后寄来的“报平安”。那些信里,她故意写得轻快:“今天去了薰衣草庄园,花开得像海”“认识了新朋友,他们都爱读诗”“工作很忙,没时间想家”,却绝口不提咳嗽到撕心裂肺的夜晚,不提药瓶堆成小山的窗台,不提每次拿起电话又放下的手。
可每封信的边角都被反复摩挲,纸页发脆,像被揉过又展平。背面用铅笔写着一尘的批注,字迹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第一封:她肯定没说实话,薰衣草庄园哪有诗社的向日葵好看。今天诗社来了个扎羊角辫的孩子,像你当年一样喜欢揪薰衣草的花瓣,我告诉她‘花会疼的’,她瞪我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
“第五封:信里夹着片薰衣草干花,我用玻璃框裱起来了,挂在地下室的墙上,对着你的照片。老周煮了薰衣草茶,说等你回来一起喝,茶里要放两颗蜜枣,你爱甜的。”
“第十封:她说认识了新朋友,可字迹抖得厉害,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明天去打听下国外的医院,看看能不能寄点止咳的草药。诗社的向日葵开花了,最大的那朵,我给它起名叫‘林’。”
林女士的手指抚过那些批注,铅笔的印痕已经淡了,却能摸到笔尖划过的力度,像他当时隐忍的心疼。她一直以为自己的隐瞒是为他好,却不知他把每封信都读得字字泣血,从字缝里猜她的病痛,从语气里找她的逞强,把所有的牵挂都写成了无人看见的批注。
信笺下面是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来,里面全是她当年随手画的小画:图书馆窗台上的猫,食堂里抢饭的学生,还有张画着两个小人的——一个在写诗,一个在旁边偷偷看,旁边写着“等我们的诗社”。画的背面,一尘补了几笔:左边画了个向日葵,右边画了株薰衣草,中间用箭头连着,写着“永不分开”。
最底下是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薰衣草花瓣,紫得发黑,却依旧保持着蓬松的形状。罐身贴着张泛黄的纸条,是一尘的字迹:“2018年6月采的,等她回来,一起种在诗社院子里,让每个来的人都知道,这里有她最喜欢的花。”
林女士把罐子抱在怀里,指尖敲了敲玻璃,里面的花瓣轻轻晃动,像在回应。她想起自己当年说“薰衣草不好种,还是向日葵皮实”,原来他把这话记在心里,采了花瓣藏起来,等着和她一起完成这场迟到的种植。
箱子的角落里,还藏着个小小的木质向日葵模型,花瓣上刻着字,合起来是“等你”,分开来是“诗社”。林女士把模型拆开又合上,眼泪落在木质的花瓣上,洇开了细小的纹路。她忽然明白,这五年里,他从未怀疑过她的归期,从未放弃过他们的约定,他把所有的等待都藏在这个箱子里,藏在衬衫的针脚里,藏在信笺的批注里,藏在薰衣草的花瓣里,像守着个会发芽的秘密。
阁楼的风又起了,带着楼下向日葵的甜香,吹起衬衫的衣角。林女士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浅紫衬衫铺在阳光下,像朵盛开的花;信笺按日期排开,像串被时光遗忘的项链;玻璃罐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玻璃,把薰衣草花瓣照得像碎紫晶。
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箱子,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落在向日葵模型上,像给它浇了水。原来那些被她辜负的等待,从未真正消散;那些被她误解的“放下”,全是他笨拙的守护;那些她以为早已错过的约定,一直被好好地收在这个旧物箱里,等着她回来,亲手拆开。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混着阿哲喊“林老师下来喝茶”的声音。林女士擦干眼泪,把衬衫叠好放回箱子,信笺重新捆好,玻璃罐抱在怀里。她要把这些东西搬到地下室,放在“时光展”的最中央,旁边摆上她的《双人诗》诗集,让每个来的人都知道:有些等待,会藏在旧物里;有些约定,能熬过岁月;有些爱,就算迟到了五年,也依旧能在阳光里,开出最温柔的花。
走下木梯时,玻璃罐里的薰衣草花瓣轻轻晃动,像在和楼下的向日葵打招呼。林女士低头看着罐子,忽然想起一尘曾说:“薰衣草和向日葵本来就该长在一起,一个向着月亮写诗,一个朝着太阳唱歌,才是完整的春天。”
如今,春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