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溪头镇像被洗过的青瓷碗,透着温润的光。晨雾还没散尽,缠着山腰的竹林不肯走,把远处的向日葵田晕成一片朦胧的金。林女士踩着石板路往田埂走时,帆布包里的玻璃罐轻轻撞着膝盖,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低声提醒:“慢些,再慢些。”
罐子里的薰衣草种子被她用棉纸裹了三层,生怕碰碎了似的。出发前,她特意去诗社的阁楼取了块新绣的向日葵布帕,垫在罐底——布帕上的金线在晨光里闪着,是她连夜绣的,针脚密密匝匝,像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缝了进去。
“林老师!”田埂那头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像撒了把刚剥壳的糖。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个铁皮小铲子,站在那株最高的向日葵下挥手,辫子上的向日葵发绳晃得人眼晕。旁边的小男孩提着个陶罐,里面盛着从溪里打来的水,水面浮着片向日葵花瓣,晃晃悠悠的,像艘小小的船。
那株被叫做“一尘花”的向日葵果然比周围的都高出半头,花盘沉甸甸地垂着,却依旧倔强地朝着太阳的方向。花茎上系着的红绳被夜雨打湿,贴在绿色的秆上,像道不会褪色的印记。孩子们已经在花旁挖好了坑,土块被捻得碎碎的,边缘整整齐齐,像个精心准备的小摇篮。
“我们数了,坑深刚好三寸,”小姑娘蹲在坑边,小手指着泥土里的蚯蚓,“周爷爷说,薰衣草喜欢松松软软的家,这样根才能长得长长的,像陈老师写的诗,能绕地球一圈。”
林女士蹲下身,指尖探进坑里,泥土带着雨后的凉润,沾在指腹上,像涂了层青黛。她把玻璃罐放在田埂上,软木塞一拔,就有股干燥的草木香漫出来——是去年秋天的阳光味道,混着一尘留在罐口的指纹温度。她抓起一把种子,紫褐色的小颗粒在掌心轻轻滚动,像捧着把碎掉的星子。
“要轻轻撒哦,”她教孩子们把种子放进坑里,“就像给睡着的小仙子盖被子,不能太用力。”小男孩学得认真,小手抖着,把种子撒成了个小小的心形状,惹得大家都笑了。撒完种子,小姑娘提起陶罐,让水顺着指缝慢慢渗进土里,“周爷爷说,要用晨露浇第一遍水,这样种子才知道,天亮了,该发芽了。”
水珠落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打湿了小姑娘的裤脚。她却不在意,捧着空了的种子袋,对着“一尘花”的方向,把脸贴在花盘上,轻声说:“陈老师,林老师,我们会好好照顾薰衣草的。每天都来给它唱歌,读诗,等开花了,就像你们当年约定的那样,装在罐子里,放在诗社最显眼的地方,让每个来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你们的悄悄话。”
风从花田深处吹过来,带着向日葵的甜香,拂过小姑娘的发梢,也吹得“一尘花”的花瓣轻轻颤动,像在点头应许。林女士坐在田埂上,把玻璃罐倒过来,让最后几粒种子滑进土里,罐口对着花盘,像是在传递什么秘密。
“一尘,我把薰衣草带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偷走,“种在你喜欢的向日葵旁边。以后每年夏天,这里都会有向日葵的甜香和薰衣草的温柔,就像我们当年在大学花坛边约定的那样——你说要让诗社长满会开花的诗,我说要让每个字都带着草木的气息。”
她想起毕业那年,他们蹲在学校的薰衣草田里,他用树枝在地上画诗社的样子,画到一半突然抬头,眼里闪着光:“等我们的诗社成了,就种两排花,一排向着太阳,一排向着月亮,这样白天黑夜,都有花听我们读诗。”当时她笑他傻,说“花哪听得懂”,他却固执地说:“听得懂的,你看这花瓣抖得多欢,是在给我鼓掌呢。”
如今,风里的向日葵花盘真的在轻轻晃动,叶片摩擦的“沙沙”声,像极了当年他说的“鼓掌”。林女士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叠信笺,纸页被她用红绳重新捆过,结打得松松的,像个随时能解开的拥抱。她一张一张展开,让风带着字迹往花盘里钻。
“这张是你写的,”她指着信笺背面的批注,“说‘今天诗社来了个扎羊角辫的孩子,像你当年一样喜欢揪薰衣草花瓣’——其实我当年不是揪,是想看看,花瓣里藏着的是不是你的名字。”
“这张你说‘老周煮了薰衣草茶,等你回来一起喝’——其实我在国外的医院里,也偷偷用薰衣草煮过茶,只是没你的好喝,少了点诗社的烟火气。”
“这张你画了个小小的向日葵,说‘给它起名叫林’——其实我收到你寄来的花籽时,在花盆里埋了张纸条,写着‘等开花了,就叫它一尘’,可惜那盆花没活过那个冬天……”
她读他的批注,读得眼眶发热;读自己的愧疚,读得声音发颤;读他们迟来的和解,读得风都停了脚步。阳光穿过云层,把她的影子和“一尘花”的影子叠在一起,投在刚种下的薰衣草种子上,暖得让人想落泪,却又带着释然的温柔——像终于把压在心头五年的石头,轻轻放在了松软的泥土里。
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围坐在她身边,小脑袋凑在一起,听着那些藏在信笺里的往事。有个刚上学的小男孩,手里捏着片向日葵花瓣,突然说:“林老师,陈老师是不是变成风了?不然为什么我们说话他都听得见?”
林女士笑着点头,把他手里的花瓣放在唇边,轻轻一吹,花瓣就打着旋儿飞进了花田里:“是呀,他变成了风,变成了阳光,变成了这株向日葵,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们呢。”
回去的路是沿着溪边走的,溪水潺潺,映着天上的流云,像在播放旧电影。林女士走在前面,手里攥着那叠信笺,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和溪水对诗。阿哲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亏欠的时光,正在被这片花田慢慢补回来。
“阿哲,”林女士停下脚步,回头时,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像幅淡墨画,“以后诗社每年夏天,都办‘薰衣草向日葵诗会’吧。就定在薰衣草开花那天,让孩子们读写给太阳的诗,也读写给月亮的诗;让大家带自己种的花来,带藏在花里的故事来。”
她望着远处的花田,眼里闪着光:“让大家知道,有些约定虽然会迟到,会被风雨打湿,会被时光藏起来,但只要心里有牵挂,就永远不会缺席。就像这株向日葵,等了五年,还是等到了属于它的薰衣草。”
阿哲点头,目光掠过溪水里的云影,像看见一尘在里面笑。“一尘肯定会高兴的,”他说,“他走前最担心的,就是你总把自己困在过去里。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带着你们的约定,好好走下去,走到向日葵年年开花,走到薰衣草爬满诗社的篱笆。”
他想起一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