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风卷着夏末的热气，漫过连绵的青山时，忽然就染了些草木的清香。林女士指尖轻轻摩挲着笔记本的皮质封面，那道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刻痕里，还嵌着半片干枯的薰衣草花瓣——是当年一尘夹在里面的，如今成了时光的标本。副驾驶座上的青瓷茶杯里，薰衣草茶还冒着袅袅热气，氤氲了车窗，把远处的山影晕成了淡墨画。
“快到了。”阿哲轻声说，方向盘轻轻一打，车子拐过一道弯，远处的田埂突然就撞进眼里。林女士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田埂上站着好些个小小的身影，手里举着花花绿绿的木牌，风一吹，木牌上的字迹就跟着晃，像一串会动的诗。
“是孩子们。”她喃喃着，推开车门的动作都带着些微的颤抖。脚下的碎石子路硌着鞋底，却不及心里那阵密密麻麻的暖。孩子们的欢呼声像刚剥开的橘子，甜津津地漫过来，“林老师！林老师！”的喊声混着风里的向日葵香，把她瞬间拉回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天，一尘牵着她的手，站在刚翻好的土地上，笑着说：“等向日葵长起来，就像铺了一地的阳光，我们带孩子们来写诗。”
木牌上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欢迎林老师回家”“向日葵记得你”“陈老师说你会来”，最边上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的木牌最显眼，上面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戴着眼镜（像一尘），一个披着长发（像她），小人脚下画着满地金黄的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尘老师说，这是我们的约定”。
林女士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指尖触到她发间别着的向日葵花瓣，软乎乎的，还带着阳光的温度。“陈老师……常提起我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像被风拂过的琴弦。
“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用力点头，辫子上的向日葵发绳晃出细碎的光，“陈老师每天都给我们讲林老师的诗，说林老师写的‘风是向日葵的邮差’最棒！”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来，是张泛黄的稿纸，上面是一尘的字迹：“风把向日葵的影子吹得好长，像林老师没写完的诗行”。
林女士的指尖抚过那行字，纸页边缘有些发脆，却能摸到墨迹里藏着的温度。身后的向日葵田在风里起伏，像一片流动的金海，花盘转动的声音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念诗。
“林老师，你看那株！”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指着田中央，“那是‘陈老师花’，长得最高，花盘最大，我们每天都给它浇水，陈老师说，等它结了籽，要寄给林老师做种子。”
林女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株向日葵果然比周围的高出半个头，花盘沉甸甸地垂着，却依旧朝着太阳的方向。花茎上系着根红绳，在风里轻轻晃，像个小小的风铃。她慢慢走过去，脚下的泥土带着湿润的凉意，沾在帆布鞋上，有种踏实的暖。
蹲在花盘下时，能闻到葵花籽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像一尘身上总有的味道。她把笔记本轻轻放在花茎边，封面朝上，那道刻痕刚好对着太阳，折射出细碎的光。“我把你的信带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当年没敢说的话，没敢赴的约，就让风替我们说清吧。”
笔记本的金属搭扣在阳光下闪了下，像一尘当年总戴的那副银框眼镜。她想起他总爱把眼镜推到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笑着说：“这样看你写诗，才清楚。”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透过葡萄架落在他肩头，把他的白衬衫染成了淡金色。
“林老师，我们写了诗给你！”孩子们围过来，手里的诗稿像刚折的纸飞机，带着雀跃的弧度。林女士接过最上面的一张，是用铅笔写的，字迹被橡皮擦得有些模糊：“向日葵的花盘是太阳的印章，盖在林老师的信上，说‘收到啦’”。旁边画着个大大的笑脸，嘴角咧到了耳朵根。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一张张仰起的小脸，忽然就懂了一尘当年的执着。他总说：“诗社不只是我们的，是能让更多人心里长出光的地方。”现在这些孩子眼里的光，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我来读给你们听，也读给陈老师听。”林女士的声音渐渐清亮起来，像被风拂去了尘埃的铃铛。她捧着孩子们的诗稿，站在“陈老师花”下，阳光穿过花盘的缝隙，在她身上织成金色的网。
“《给一尘老师的向日葵》——
你说每粒瓜子都是星星的种子
埋进土里
就会长出会发光的诗
我把愿望刻在花盘上
风一吹
就传到天上给你听
你看那根红绳
是我们拉勾的形状
你说等林老师回来
就把最大的瓜子
剥给她尝
现在她来了
你闻到香味了吗
那是我们的诗
在开花……”
孩子们跟着念，声音像刚啄破蛋壳的小鸟，稚嫩却清亮。风穿过花田，把声音送向远方，向日葵的叶子沙沙响，像在跟着应和。林女士念到最后一句时，眼角有温热的东西滑落，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却没来得及擦——她看见花盘轻轻晃了晃，仿佛在点头。
“一尘老师听到了。”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凑过来说，小手指着花盘底部，“你看！这里有只七星瓢虫！一尘老师说过，瓢虫是花田的邮差，会把我们的花带给天上的人。”
林女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只红色的小瓢虫，正慢悠悠地爬过花盘，留下细小的痕迹，像谁在纸上画的省略号。她忽然想起一尘曾说：“万物都在帮我们传信，风是，花是，连瓢虫都是。”原来他从不说谎。
夕阳把天空染成蜜色时，孩子们拉着她去新建的“诗角”。那是间挨着向日葵田的小木屋，墙上钉着块木板，上面贴满了孩子们的诗稿，风吹过，纸页哗哗响，像无数只翅膀在扇动。木屋的窗台上，摆着一尘用过的青瓷茶杯，里面插着两朵新鲜的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晚霞的光。
“林老师，这是一尘老师的笔记本，他说要留给你。”孩子们指着木屋中央的木架，上面摆着个熟悉的棕色笔记本——是当年一尘总带在身边的那本，封面已经磨出了毛边，却被擦得干干净净。林女士走过去，指尖刚碰到封面，就听见孩子们齐声说：“一尘老师说，等林老师来了，让你在扉页写句话。”
她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就是他们当年的合照：两人坐在刚播下种子的田埂上，笑得露出牙齿，背景是翻耕过的土地，像张空白的诗稿。照片旁边，一尘写着：“从一粒种子开始的约定”。林女士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尘也是这样，把笔塞到她手里，笑着说：“你来写结尾，你的字比我好看。”
阳光从木窗斜照进来，在纸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她慢慢写下：“有些牵挂，不必说出口；有些约定，会在时光里开花。”写完，把笔记本放回木架，和自己带来的那本并排摆着，两本封面的刻痕刚好对齐，像两只手在相握。
离开时，夕阳正把向日葵田染成琥珀色。孩子们追在车后跑，手里挥着向日葵花盘，喊着“林老师常来”，声音被风吹得忽远忽近。林女士摇下车窗，风带着花的清香涌进来，拂过脸颊时，像谁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头发。
她回头望去，那株最大的向日葵在暮色里微微晃动，花盘朝着车的方向，像在目送。田埂上的红绳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远远看去，像个未完的省略号，又像个温柔的拥抱。
“他在说‘路上小心’。”阿哲轻声说，方向盘打了个弯，向日葵田渐渐远了，却把那股清香留了满车。林女士指尖捏着那半片薰衣草花瓣，忽然笑了——原来有些告别，不是失去，是换了种方式相守。就像那两本并排的笔记本，就像田埂上永远朝着太阳的花，就像孩子们念诗时，风里总藏着的那声轻轻的应和。
车窗外的山影渐渐模糊，林女士把花瓣重新夹回笔记本，指尖划过那句刚写的话，心里忽然踏实得像被阳光晒过的棉被。那些错过的岁月，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原来都在时光里悄悄发了芽，长成了这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田，长成了孩子们眼里的光，长成了风吹过时，那句不用回头也能听见的“我在”。
暮色渐浓时，车过了山坳，最后望到的，是向日葵田尽头那抹越来越淡的金，像谁在天边留下的签名，温柔得让人想落泪，又暖得让人忍不住微笑。林女士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带着两本笔记本的温度，带着向日葵的约定，带着风里藏着的应答，她会把这条路走得很长，像一尘说的那样，“让每个脚印里，都长出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