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那令人窒息的焦炭与血腥味,仿佛还黏着在每个人的鼻腔黏膜上,但随着孙先生引领他们拐入窑厂后方那片看似无路可走的黑松林,周遭的空气正在发生着奇妙而迅速的嬗变。
那是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侵蚀与取代。
起初,只是林间泥土的芬芳混合着松针的清香,努力地想要冲淡那股工业废墟留下的顽固气味。可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松针地上跋涉了近一刻钟后,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气息开始从松林的更深处渗透而来。那是一种带着咸腥与湿润的清新,纯粹、磅礴,仿佛是某个巨大生命体的呼吸,正隔着这片林木,向他们发出悠远的召唤。
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也悄然闯入众人的听觉。
那声音起初很遥远,微弱得如同耳语,混杂在风吹过松涛的“沙沙”声中,难以分辨。但随着他们不断前行,它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富有节奏,仿佛一颗巨大心脏在沉稳而有力地搏动——“哗啦……哗啦……”。
“这是……”陈晴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侧着耳朵,脸上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惑与向往。她自小在黄土高原长大,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梁胖子喘着粗气,他背着那个装满钞票和金条的沉重背包,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停下来,使劲抽了抽鼻子,脸上肥肉挤作一团:“这味儿……有点像海鲜市场,但又不一样,带劲儿!”
只有林岳和孙先生默不作声。孙先生的步伐依旧不疾不徐,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而林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富有韵律的搏动声,正与他自己的心跳产生着某种奇特的共鸣。连日来的奔波、厮杀、警惕与算计,让他整个人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即使在暂时安全的时候,那股紧绷感也从未真正消失。然而,在这片渐渐被咸湿海风所统治的松林里,在那声声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的浪涛声中,他感觉那根紧绷的弦,正在一丝一丝地、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
“跟紧了,就快到了。”孙先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平静而笃定。
又走了约莫百十米,前方的林木骤然变得稀疏,光线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当他们最终迈出那最后一片松林的阴影时,时间与空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同时按下了暂停键。
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浩瀚无边的蔚蓝,就那样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当然地撞进了所有人的眼帘。
天空是澄澈的蓝,而下方,是比天空更深邃、更广阔、更富有生命力的蓝。那片蓝色从他们脚下的悬崖边缘一直延伸出去,与遥远天际线融为一体,无边无际,无始无终。阳光在那片巨大的蓝色绸缎上洒下亿万点碎金,随着波浪的起伏而闪烁、跳跃。海风裹挟着最纯粹的大海气息扑面而来,吹动了陈晴的发梢,也吹起了林岳额前略长的头发。
“我……操……”梁胖子背上的背包“哐当”一声滑落在地,他整个人都看傻了,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半天,最终只从胸腔里挤出了这句最能代表他此刻心情的粗鄙之语,“真……他娘的大啊!”
陈晴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怔怔地站在悬崖边,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整片大海。那眼中没有平日里的机敏与警惕,取而代ed之的是一种近乎于虔诚的震撼与痴迷。她缓缓伸出手,仿佛想要去触摸那咸湿的空气,去拥抱那片无垠的蔚蓝。对于一个在内陆世界里靠着智慧和勇气挣扎求存的女孩来说,眼前这片壮阔的景象,已经超出了她过往所有的想象。
林岳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走到悬崖边,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无垠的蓝色仿佛拥有一种涤荡灵魂的力量,将他心中因连日奔波与杀戮而积攒的疲惫、焦躁、空虚,乃至那份不愿承认的罪恶感,都一点点冲刷、溶解,带向远方。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前所未有地开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这片大海的生命力吸入肺腑,然后吐出所有的阴霾与浊气。这一刻,他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杀手,也不是那个在江湖中身不由己的棋子,他只是一个站在海边,感受着风与浪的普通人。
“到了。”孙先生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左前方被一层淡淡的海雾所笼罩的海岸线,“那就是沙门村。进了村,你们就等于从‘江湖’里消失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众人隐约看到,在一片向海中延伸出去的岬角之后,藏着一个古朴村落的轮廓。
通往沙门村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在悬崖峭壁上被岁月和脚步硬生生凿出来的羊肠小道。小道仅容一人通过,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便是翻滚着白色浪花的深蓝色大海。走在上面,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海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仿佛随时能将人卷入海中。
然而,当他们绕过那片巨大的岬角,整个沙门村的全貌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时,之前所有的震撼再次被一种全新的惊奇所覆盖。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现代社会应有的村落。
村里的房屋,没有一幢是众人所熟悉的砖瓦结构。它们的墙体,竟是由海边随处可见的、巨大的赭红色礁石不规则地垒砌而成,粗犷而坚固,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用黄泥填充,带着一种饱经海风侵蚀的沧桑质感。而比墙体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极具特色的屋顶——厚达半米、经过反复晾晒而变得金黄柔韧的海草,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屋脊之上,形成一个个巨大的、如同馒头般的穹顶,看上去温暖而厚实。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沿着海岸线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此刻,村子里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光着膀子、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壮年汉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村口开阔的沙地上,正合力修补着一张巨大无比的渔网,他们的号子声粗犷而有力。一些同样皮肤黝黑的妇人,则坐在自家海草房的门口,用沉重的木槌反复捶打着石板上的什么东西,发出“砰、砰、砰”的闷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却并不令人讨厌的海腥味。村里的小路上,几乎家家户户的墙根下、院子里,都晾晒着成片的海带、挂着待补的渔网,以及一串串正在风干的鱼干。
整个村子,就像一个被时间所遗忘的琥珀,完整地封存着最原始、最淳朴的渔家风情。
当孙先生带着林岳这几个衣着、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生面孔”走进村子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正在劳作的村民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道道好奇、审视的目光投射过来。但那目光中并没有城市里常见的警惕与排斥,更多的是一种对外界的纯粹好奇。一些胆大的孩子,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孙先生,这村子……咋跟个世外桃源似的?”梁胖子压低了声音,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他行走江湖多年,自认为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如此与世隔绝的地方。
孙先生微微点头,一边熟络地跟迎上前来的一位老者打着招呼,一边轻声对身后的几人解释道:“这里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只有我们刚才走的那一条小路与外界相通。村里的人世代以打渔为生,自给自足,很少出去,也从不欢迎外人进来。”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位与他寒暄的老者,继续道,“要不是我早年间出海采药时,恰好救过村里老族长的命,我们也进不来。在这里,我的话比外面世界任何的规矩都好用。”
那位与孙先生交谈的老者,显然在村中极有威望。他与孙先生说了几句后,便转过身,用一种带着浓重胶东口音的方言对着村民们高声喊了几句。那些原本围观的村民们听后,便纷纷散去,重新忙碌起自己的事情,只是偶尔还会投来一瞥。
“走吧,我的地方在村子最东头。”孙先生说着,领着他们继续向村子深处走去。
孙先生的“诊所”,果然如他所说,位于整个沙门村最东边的位置,紧挨着一片被海浪千万年冲刷而成的巨大礁石群。那是一座独立的、比村里其他海草房都要大上一些的院落。
推开用船木做成的院门,一股更为浓郁复杂的药材气味混合着海腥味扑面而来。院子里没有寻常人家的花草,甚至连一畦菜地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巨大的竹簸箕和挂在绳索上的网兜。簸箕里、网兜中,晾晒着各种各样奇特的药材,其中许多都带着浓郁的海洋气息——盘曲如龙的海龙,形态奇特的海马,散碎如星的珍珠贝母,还有一整块一整块洁白如玉的墨鱼骨。院子角落里,还立着一个用巨大贝壳制成的药舂,旁边放着一个同样由石头打磨而成的药碾,上面还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渍。
这里的一切,都将“中医”与“海洋”两种元素完美而又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把他们俩抬进来。”孙先生指了指院子正中的那间最大的海草房。
林岳和梁胖子合力将依旧昏迷不醒的孟广义和那个奄奄一息的“假孙思源”抬进了屋里。屋内的陈设同样简单,除了几排顶到房梁的巨大药柜外,就是两张用厚实木板搭成的病床,上面铺着干净的粗布床单。
“把他放在左边,那个冒牌货放右边。”孙先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然后转向早已看呆了的陈晴和梁胖子,“胖子,去院子东墙角,把灶火生起来,锅里添满水烧开。陈晴,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用这个石磨研磨药材。林岳,”他最后看向林岳,“去院子里的井边,打几桶水来,把那几个水缸都灌满。”
一连串的指令,清晰而明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而恰恰是这种忙碌,让众人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完全地放松了下来。
梁胖子“哎”了一声,兴冲冲地跑去找灶台。对于他来说,有活干,有饭吃,就是天底下最安稳的事。陈晴也迅速收敛了心神,走到那个奇特的贝壳药舂旁,认真地听着孙先生讲解如何将那些风干的海产药材捣碎研磨。
林岳则默默地拎起墙角的木桶,走到了院子中央那口被礁石圈起来的水井旁。
井上的辘轳是老式的,压杆沉重,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动。林岳脱掉外套,露出精悍的上身,开始一下一下地压动着井杆。冰凉清冽的井水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地从铸铁的龙头中“哗哗”涌出,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带来一阵沁人的凉意。
他抬起头,越过低矮的院墙,能看到不远处深蓝色的海面上,正有几艘挂着白帆的渔船缓缓归航。一阵混杂着海盐味道的、悠长而苍凉的渔家号子,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院子里,梁胖子生火的浓烟袅袅升起,陈晴捣药的“笃笃”声清脆而富有节奏,屋里传出孙先生翻动药柜抽屉的“悉索”声。
海浪拍打着礁石,海风吹拂着院落,渔歌、捣药声、风声、浪声……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无比宁静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
在这一瞬间,林岳竟产生了一种荒谬却又无比真实的错觉——他好像,回家了。
他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风港。外面的世界,无论是追杀他们的孟家,还是那个神秘莫测的“老板”,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危机从未远去,只是被这片大海和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暂时隔绝了而已。
但,即便只是暂时,这一刻的宁静,对他们这群在刀尖上行走了太久的人来说,也已是无上的恩赐。
林岳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再次用力压下了井杆。清澈的井水奔涌而出,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血与火,都冲刷得一干二净。治疗和休养的日子,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