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与草药混合的气味,成了这间诊所永恒不变的基调。经过孙先生一夜的忙碌,孟广义那濒临衰竭的生命体征终于被稳住,虽然依旧沉睡不醒,但呼吸已然变得绵长而平稳;至于那个顶着“孙思源”名号的冒牌货,也在几碗苦涩的汤药灌下去后,暂时吊住了性命,被单独安置在另一间小屋里,如同一件等待审讯的证物。
一夜无话,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海草房厚重的屋顶缝隙,在满屋的药香中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柱时,这个临时组建的团队迎来了他们在沙门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早晨”。
简单的早饭过后——是带着浓郁海腥味的鱼汤泡饭,味道奇异却异常鲜美——孙先生将身上还带着几分拘谨的林岳、陈晴和梁胖-子三人叫到了诊所的正堂。
他坐在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旧方桌后,面前摆着几个正在晾晒的海星,神情严肃,仿佛一个即将给新入门弟子训话的老学究。
“想要在这里长久地待下去,而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怀疑,你们就不能是‘外人’。”孙先生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个村子排外,但念旧情。从今天起,你们必须忘掉自己原来的身份,记住我给你们的新身份,直到我们离开的那一天为止。”
他先看向身形最为肥硕的梁胖子,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默如山的林岳,缓缓说道:“你们两个,从今天起,就是我那对在内陆老家混不下去、走投无路跑来投奔我的远房侄子。老大,叫‘孙大海’,”他指了指梁胖-子,“老二,叫‘孙小山’。”他指了指林岳。
“孙大海?孙小山?”梁胖子咂摸了一下这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非但没有半点不乐意,反而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嘿,成!孙先生,不,从今儿起得叫您叔公了!这名字好,一听就感觉能吃饱饭!”
孙先生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继续用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布置着任务:“你们的任务,就是跟着村里的老渔民出海,学打渔,学补网,学所有渔家汉子该会的活计。记住,你们是来讨生活的,不是来当大爷的。嘴巴放甜一点,手脚放勤快一点,少说话,多干活,明白吗?”
“明白!”梁胖子拍着胸脯,把那个“孙大海”的角色瞬间代入了进去。
林岳则始终沉默着,只是在孙先生的目光投向他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他而言,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只要能有一个地方让他暂时停下脚步,修复在化工厂爆炸中受损的身体,积蓄力量,他可以接受任何安排。孙小山,这个名字土气,却也带着一种山石般的安稳,倒是与他此刻的心境有几分契合。
接着,孙先生的目光转向了陈晴。女孩站在那里,身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书卷气与这间满是海腥和药味的屋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孙先生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就是我新收的关门女弟子,跟着我学医的。村里人要是问起来,就喊你‘陈丫头’。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诊所里,帮我整理这些药材,记录药性,顺便照顾那两个病号。村里的大婶大娘们要是好奇,你就告诉她们,你是仰慕我的医术,特地从青岛城里跑来拜师学艺的知识青年。”
这个安排显然让陈晴有些意外,她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乙-觉的红晕,或许是对于“关门弟子”这个称谓感到羞涩,又或许是对即将接触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而感到一丝紧张。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认真地对着孙先生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是,孙先生,我记住了。”
新的身份,就这样被简单而又草率地定了下来。梁胖-子,或者说“孙大海”,对这个充满挑战和新奇感的渔民生活充满了期待;林岳,或者说“孙小山”,将一切情绪都掩藏在沉默之下,准备用最繁重的体力劳动来麻痹自己;而陈晴,这位“陈丫头”,则将在故纸堆和草药香中,开启一段她从未想象过的人生。
当天上午,孙先生就拄着拐杖,亲自领着“孙大海”和“孙小-山”这两个所谓的“远房侄子”,找到了村里最有经验的船老大——一个因为常年叼着一根熄灭的旱烟杆而被称作“老旱烟”的精瘦老头。
老旱烟是村里的老族长一辈的人,跟孙先生交情莫逆。一听说这是孙先生家的亲戚,又看到梁胖-子那副自来熟的热情模样,当即大手一挥,便将两人收在了自己的船上。
“叔公您就放心吧!有我老旱烟一口饭吃,就饿不着您这两个大侄子!”老旱烟拍着自己被海风吹得如同老树皮一般干裂的胸膛,嗓门洪亮地保证道。
梁胖子立刻发挥了他那与生俱来的社交天赋。他一口一个“旱烟大爷”叫得比谁都亲热,不等老旱烟开口,就主动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在城里买的“大前门”香烟,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还非要亲手给老旱烟点上。那股机灵劲儿,让老旱烟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你个胖小子,倒是个机灵货!”老旱烟满意地嘬了一口烟,对着梁胖子说道。
从那一刻起,“孙大海”的社交场便正式拉开了帷幕。他跟着渔民们扛渔具,搬网箱,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虽然动作笨拙,但那股子积极的态度却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上了船,他更是将自己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一会儿给这个讲个城里听来的笑话,一会儿帮那个理一理缠住的渔网线,不过半天功夫,就和船上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渔民勾肩搭背,混得烂熟。
当然,第一次真正跟着渔船出海,当那小小的渔船在巨大的浪涌中被抛上抛下时,这位新晋的“孙大海”还是没能顶住,趴在船舷上吐了个七荤八素,胆汁都快出来了。但这狼狈的模样非但没有让他被嘲笑,反而引来了老渔民们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还递过来一块风干的生姜片让他含在嘴里。这种粗犷而直接的关怀,是梁胖子在过往的江湖生涯中从未体验过的。
在海上作业的间隙,当渔民们聚在一起抽烟、闲聊时,梁胖-子总能看似不经意地加入进去。
“旱烟大爷,咱这片海域可真大啊!有没有啥说法,比如哪片鱼多,哪片礁石下面藏着大货?”他一脸憨厚地问道。
“那讲究可就多了!”老旱烟来了兴致,叼着烟杆开始给他科普,“东边那片‘乱石岗’,下面全是暗礁,容易挂网,但底下趴着的好东西也多,石斑、黑头,都爱在那儿待着。再往南,那片叫‘鬼见愁’,水流子邪乎得很,我们老渔民都不轻易过去……”
梁胖子听得连连点头,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又顺势问道:“哎,对了,听我叔公说,这村子以前都不让外人进的。那最近……比如说这半年一年的,有没有啥外地人从海上或者从那条小路过来啊?我寻思着,要是有,没准还是我们内陆过来的老乡呢!”
他这话问得极其自然,就像一个刚到陌生地方的人,随口打听着八卦。
一个年轻的渔民嘬了口烟,摇了摇头:“哪有外人?上一个外人,还是你叔公自己。这地方,鸟不拉屎的,谁愿意来啊!”
老旱烟则眯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外地人倒是没有……不过前阵子,海上是有点不大对劲。有天夜里,我起夜撒尿,看到南边‘鬼见愁’那方向,好像有大船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不像是咱们打渔的灯。第二天听出海早的人说,那片海域的腥味儿比平时重得多。”
“大船的灯光?”梁胖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好奇,“那后来呢?”
“后来就没啥了,风大浪大的,谁管那闲事。兴许是哪个过路的大货轮走错航线了吧。”老旱烟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掐灭了烟头,吆喝着众人继续起网。
梁胖子低头“哦”了一声,将“鬼见愁”和“大船灯光”这两个信息,牢牢地刻在了心里。他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大海之下,隐藏的秘密,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与“孙大海”在社交场上的如鱼得水不同,“孙小山”的渔民生活则是在沉默与汗水中度过的。
林岳的性格本就沉默寡言,这个“孙小山”的身份对他来说几乎是本色出演。他从不主动说话,但老旱烟交代的任何活计,他都完成得一丝不苟。他的力气极大,耐力又好,无论是起锚、拉网这种需要爆发力的重活,还是坐在小马扎上,用梭子一针一线地修补渔网这种需要耐心的细活,他都学得极快,做得极好。
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身体每天都处于一种极致的疲惫状态。咸涩的海水浸泡着他的皮肤,粗糙的渔网磨破了他的手掌,火辣的太阳将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脱皮。但恰恰是这种纯粹的、肉体上的痛苦与疲惫,让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那些纠结的过往和血腥的杀戮。汗水和海水,仿佛是两种最有效的清洗剂,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身上那股看不见却始终存在的血腥气。
每天傍晚,渔船归航,当所有人都疲惫地散去时,林岳却会独自一人来到诊所东边那片巨大的礁石群上。他会找一块最高、最平坦的礁石坐下,面朝着正在缓缓沉入海平面的夕阳,开始练习孟广义教给他的那套独特的“吐纳”之法。
他闭上眼睛,伴随着海浪富有节奏的拍岸声,他的呼吸也变得悠长而深远。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能将天地间那股磅礴的水汽与自身的内息融为一体。化工厂爆炸时所受的内伤,就像一块凝固的坚冰,正在这日复一日的吐纳修炼中,被一点点地、缓慢却坚定地消融着。
而在诊所的院子里,陈晴也找到了属于她的新世界。
孙先生的诊所,就是一个巨大的、以海洋为主题的中医药宝库。陈晴最初的任务,只是将那些晒干的药材进行分类、储存。但她很快就展现出了超乎孙先生想象的价值。她用自己从大学图书馆里学来的植物学和生物学知识,为孙先生那些只靠口口相传和经验辨别的海洋药材,建立了一套详细的档案。
她会用小小的标签,在每个药材的储存罐上不仅写上中文俗名,还工工整整地标注上拉丁文学名、主要产地、采摘季节以及经过孙先生口述后她自己总结的药理分析。几天下来,原本有些杂乱的药柜,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如同一个现代化的标本室。
更让孙先生啧啧称奇的是,陈晴甚至开始尝试用最简单的方法,来优化他的制药过程。当看到孙先生用古法熬制一种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时,陈晴提出了一个建议:“孙先生,这种药膏里的有效成分,大多是脂溶性的。如果我们先用油脂进行低温萃取,再用您的方法与其他药材融合,最后通过简单的蒸馏去掉多余的水分,药膏的纯度和药效会不会更高一些?”
孙先生听完后愣了半晌,最终抚着胡须,连连点头:“女娃娃,你说的这个‘萃取’、‘蒸馏’,我听不甚懂,但道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你,你来试试!”
于是,在这个古老的渔村诊所里,出现了一幅奇特的画面:一个传统的-老中医,和一个接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女学生,正凑在一起,用土制的陶罐和改造过的酒-精灯,进行着最原始的“科学实验”。陈晴的专注、聪慧与那份强大的学习能力,让孙先生对这个“城里来的女娃娃”彻底刮目相看。
傍晚时分,当落日的余晖将整个沙门村都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他们一天的“工作”便都结束了。
林岳会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身的咸腥味从礁石上走回诊所。而每到这时,陈晴总会像算好了时间一样,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用老姜和红糖熬煮的驱寒汤,递到他的面前。
“喝吧,孙先生说出海的人湿气重,喝这个能驱寒。”她会轻声说。
林岳默默地接过那只粗瓷碗,碗身上还带着她指尖的余温。他仰头将那碗辛辣而又甘甜的姜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里散发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与寒意。
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他喝完汤,将空碗递还给她。她接过碗,转身走回厨房。全程,或许只有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汇,但那种在平静生活中悄然建立起来的默契与温情,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加动人。
日复一日,“孙大海”在渔民的笑骂声中,逐渐摸清了沙门村乃至这片海域的脾性;“孙小山”在沉默的劳作和修炼中,力量正一点点地恢复;而“陈丫头”,则在草药的芬芳里,用她的智慧为这个团队构筑着新的后盾。
这片宁静的海湾,仿佛一个巨大的摇篮,温柔地接纳了他们。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摇篮,终究只是暂时的。平静的海面之下,那些被他们暂时抛在身后的危险与秘密,如同深海的暗流,从未真正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