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陈晴推开房门,用一种全新的、坚定的姿态将两代人的恩怨彻底摊开在众人面前之后,诊所里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原本那种在宁静日常下被刻意压抑的紧迫感,再次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漫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林岳依旧每天跟着老旱烟出海,梁胖子继续在渔民中插科打诨,陈晴则在药房和自己的房间里两头跑,一边帮助孙先生处理药材,一边将父亲的笔记与脑海中的线索反复比对。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用一种更加专注、也更加沉默的方式,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着力量。
这天清晨,海面上飘着一层牛乳般浓白的薄雾,能见度极低,远处的岛礁和天海的交界线都模糊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林岳和老旱烟的木质渔船,像一片孤叶,漂浮在这片寂静无声的白色世界里。海面平静得如同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玻璃,只有几只不知名的海鸟偶尔掠过,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鸣叫,然后又迅速消失在浓雾深处。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林岳已经完全适应了渔民的生活。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海风的吹拂下泛着一层健康的光泽,上面布满了劳作留下的细小伤痕和被烈日亲吻过的印记。他站在船头,双脚如同扎根在甲板上,随着船身的轻微晃动而自然起伏,动作熟练地将那张巨大而沉重的渔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有力地撒向波澜不惊的海面。渔网在空中舒展开来,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然后“噗”的一声,带着细碎的浪花,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
船尾,老旱烟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模样。他佝偻着背,坐在船舵旁,吧嗒吧嗒地抽着那根陪伴了他几十年的黄铜旱烟袋,烟锅里猩红的火光明灭不定。他眯缝着一双被海风侵蚀得满是皱纹的眼睛,望着远方那片化不开的浓雾,仿佛在倾听着只有他才能听懂的大海的呼吸。
“小山。”
老旱烟那如同被烟熏火燎过的嗓子突然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海面上却传出很远。
“今天这雾,起得不对劲。水底下太平静了,怕是没什么好收成。咱们早点回去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平淡,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在凭天气判断当天的渔获。但林岳从那撒网后回头的短暂瞬间,却捕捉到了老旱烟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与这平静海面格格不入的警惕。
林岳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开始和老旱烟一起,缓缓地将那张刚刚撒下去的渔网往回收。他相信一个老渔民的直觉,更相信自己在那一瞬间的感觉——这片看似宁静的浓雾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
就在他们刚刚将渔网收起一半的时候,一阵极不和谐的、刺耳的马达轰鸣声,毫无征兆地从远处那片最浓重的雾气中传了出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完全不同于渔村里那些柴油渔船“突突突”的沉闷声响,而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具爆发力的轰鸣。
下一秒,一艘在-这种近海渔场极为罕见的、通体雪白的小型流线型快艇,如同一支破开浓雾的利箭,高速朝着他们的渔船直冲而来!
快艇在距离渔船大约四五十米的地方,猛地减速,白色的浪花在船头翻涌。船上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紧绷的黑色潜水服,勾勒出如同猎豹般精悍的肌肉线条,脸上戴着一副几乎能遮住半张脸的深色墨镜,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朝着渔船这边挥了挥手,然后用一种刻意放大的音量高声喊道:“老乡!嘿!问个路!请问沙门村是往哪个方向走啊?”
话音未落,林岳心中早已紧绷的弦,在这一瞬间彻底拉到了极致!警铃在他的脑海里疯狂作响!
疑点一:沙门村!这个名字,是孙先生的“安全屋”,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外人,尤其是一个驾驶着这种快艇的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地名!除非,是有人刻意泄露,或者,他们本就是冲着这个名字来的!
疑点二:口音!这个人的普通话非常标准,字正腔圆,但林岳那双在无数三教九流中浸泡过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隐藏在标准发音之下的、极其细微的腔调。那不是中国大陆任何一个地方的口音,而更像是在海外生活多年的华人,或者港台地区刻意练习过普通话的人,带着一种生硬的、缺乏地域烟火气的腔调。
疑点三:快艇!在这片以传统木质渔船和小型拖网渔船为主的近海渔场里,出现这样一艘速度奇快、造价不菲的私人快艇,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这根本不是打渔或者游玩的船,这更像是一件……武器!
所有的疑点在林岳的脑中瞬间串联成一个清晰的结论——这是敌人!而且,极有可能是金先生派出的、前来清除威胁或是进行探路的“斥候”!他用“问路”作为借口,只是为了能更近距离地确认目标!
林岳的心脏开始沉重而有力地跳动,全身的肌肉都在这一刻进入了临战前的贲张状态。他没有回头看老旱烟,只是看似随意地弯下腰,继续收着渔网,用自己的身体,将老旱烟大部分的身形都挡在了身后。
那艘白色快艇,在得到林岳这边一个模糊的、指向远方的手势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继续朝着渔船的方向靠近,仿佛是要进一步确认路线。两艘船的距离在迅速拉近,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快艇上的男人依旧保持着那个挥手的姿势,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
然而,就在两船即将交错、距离缩短到不足五米的那个致命瞬间——
异变陡生!
那个戴墨镜的男人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杀意!他挥动的手臂猛地收回,另一只手如同变魔术一般,从快艇低矮的船舷下方,举起了一把早已上好弦的、经过特殊改装的高压鱼枪!
那鱼枪通体漆黑,造型狰狞,枪口上装着一支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带着倒钩的三棱钢箭。一切动作快如闪电,从举枪到瞄准,几乎是在同一个呼吸间完成!
他的目标,正是看似毫无防备的林岳的胸口!
没有怒吼,没有警告,在两船交错的轰鸣声掩盖下,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鱼枪的发射过程,没有传统火-药武器那震耳欲聋的巨响,甚至连一丝火光都没有。只有一声被马达声完全掩盖的、极其轻微的“噗”的压缩气体释放声!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无声的刺杀!
然而,刺客面对的,是林岳!是一个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求存、将野兽般的战斗直觉刻入骨髓的男人!
就在对方手臂抬起、杀意迸发的那零点几秒的瞬间,林岳那所谓的第六感,已经向他的身体发出了最强烈的警报!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着他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他猛地松开手中的渔网,身体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角度向后一仰,然后就地向着船舷边堆积如山的渔网堆里奋力一滚!
几乎是在他身体滚开的同一刹那,那支带着死亡气息的钢箭,擦着他的头皮,带着一股尖锐的劲风呼啸而过!
“夺!”
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支威力巨大的钢箭,深深地钉进了林岳身后那厚实的木质船舱里,足足没进去了大半截,只留下箭尾在空气中剧烈地“嗡嗡”作响,仿佛还在诉说着它与目标失之交臂的不甘!
林岳的后背惊出了一层冰冷的汗珠。如果他刚才的反应再慢上半秒,此刻他的心脏已经被这支毒蛇般的钢箭彻底洞穿!
刺客一击不中,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就要拉动枪栓,准备进行第二次射击!
但就在这时,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变故发生了!
一直沉默地坐在船尾、仿佛被吓傻了的老旱烟,突然间暴起!
他那佝偻的背瞬间挺直,原本浑浊的双眼爆发出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他将手中那根一直在抽的、滚烫的黄铜旱烟锅,看也不看,反手就朝着刺客的脸上,用尽全力猛地砸了过去!
那烟锅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股灼热的风!
与此同时,老旱烟发出了一声与他瘦小身形完全不符的、如同猛虎下山般的怒吼!他双臂肌肉坟起,青筋暴突,猛地抓起身旁刚刚收起的那一大片、足有上百斤重、还挂着沉重铅坠的渔网,用一种投掷标枪般的姿势,劈头盖脸地就朝着那艘快艇和上面的刺客,狠狠地撒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砸一撒,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名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渔民竟有如此身手!他下意识地侧头躲过了那致命的烟锅,但视野和动作却出现了片刻的停滞。而就是这片刻的停滞,给了那张从天而降的渔网以绝佳的机会!
巨大的渔网带着呼啸的风声,瞬间将刺客和快艇的操作台整个笼罩了进去!网上的铅坠噼里啪啦地砸在快艇上,发出阵阵脆响。更要命的是,湿滑而坚韧的渔网,立刻缠住了快-艇正在高速旋转的螺旋桨!
“咔啦啦——”一阵令人牙酸的绞缠声后,快艇的马达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瞬间熄火了!
“该死!”
刺客咒骂一声,行动和视线都被渔网严重阻碍。他知道今天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当机立断,从腿部的刀鞘里抽出一把锋利的潜水刀,飞快地割断了缠在身上的渔网。他甚至没有再看林岳一眼,而是迅速地重新启动备用引擎,调转船头,重新遁入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浓雾之中,只留下一串迅速远去的马达声。
危机,暂时解除了。
渔船上,林岳从渔网堆里站起身,看着船舱上那支几乎完全没入木板的钢箭,冷汗还在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正拄着船舵、大口喘着粗气的老旱烟。
老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是平日里的那种浑浊与平和,而是一种林岳只在孟广义和那些真正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军人身上才见过的、异常凌厉且沉静的眼神。
林岳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巨大的疑问。
这个看似普通的“船老大”,这个每天吧嗒着旱烟、看似与世无争的老人,他那快如闪电的反击,那精准狠辣的投掷,那爆发出的惊人力量这一切都昭示着,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渔民!
老旱烟似乎也平复了气息,他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包烟丝,慢吞吞地重新装填着他的宝贝烟锅。他没有看林岳,只是望着那艘快艇消失的方向,将一口浓浓的烟圈,缓缓地吐进了潮湿的雾气里。
“小子,”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沙哑与平淡,但话里的内容却让林岳的心猛地一沉,“看来,你们把大麻烦,带到这个村子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