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那朵由粉尘爆炸催生出的巨大橘红色蘑菇云,依旧顽强地盘踞在夜空之中,贪婪地吞噬着周遭的光线,将整个废弃的化工厂区域都映照成一片摇曳的、不祥的赤红。无数的建筑物正在火焰中分崩离析,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噼啪”爆响和轰然倒塌的巨响。而在更遥远的地方,那代表着秩序和规则的、尖锐而急促的警笛声,正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音符,一点点地收紧着包围圈。
林岳用手背粗暴地抹去嘴角的血迹,那股冲击波带来的内伤,让他的胸腔里至今仍是一片火烧火燎的剧痛。但他强撑着一口气,目光中没有丝毫的回望与留恋,只是死死地架着几乎已经吓得腿软的梁胖子,在错综复杂的废墟和瓦砾之间,向着预定好的路线狂奔。
“把头……我的亲娘……这……这动静也未免……也太大了点吧。”梁胖子一边被动地拖拽着前进,一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冲天的火海,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后怕而颤抖得不成样子,“彪子那伙人……他们……?”
林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冰冷得不带任何温度的话:“他们没机会抱怨了。快走!别废话!”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梁胖子心中所有多余的念头。他咬紧牙关,不再言语,只是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奔跑上。
在工厂最偏僻的、紧挨着围墙的一个角落里,林岳终于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几乎被疯长的野草和垃圾完全掩盖住的、通往地下排污渠的方形铁栅栏入口。这里,才是他为自己和梁胖子准备的、真正的“生门”。
“搭把手!”林岳低喝一声。
两人合力,用一根事先藏好的撬棍,将那早已锈死在水泥框里的铁栅栏狠狠地撬开。一股混合着化学废料、腐烂物和沼气的、浓烈到几乎能让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出闸的猛兽,从那漆黑的洞口中猛地喷涌而出!
梁胖子被熏得连退两步,险些当场吐出来。
但林岳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收起撬棍,看了一眼那越来越近的闪烁警灯,毫不犹豫地第一个翻身跳了进去。
“下来!”黑暗中传来他催促的声音。
梁胖子一咬牙,也闭着眼睛,紧跟着跳了下去。
当他们重新将铁栅栏从内部大致复位,并躲入暗渠深处的那一刻,头顶上,第一辆警车的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清晰地传了下来。
他们,成功地从人间蒸发了。
如果说刚才他们身处的是一个烈焰熊熊的、炽热的地狱,那么在跳入暗渠的这一瞬间,他们便坠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冰冷刺骨的、充满了污秽的深渊。
这里是上个世纪工厂修建的工业排污主管道,直径足有近两米高,足以让一个成年人直起大半个身子。但这里没有一丝光亮,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绝对的、令人心慌的黑暗与死寂。
林岳打开了身上最后一支也是唯一一支防水的军用手电。
一道微弱的、昏黄的光柱,艰难地刺破了浓稠的黑暗,照亮了他们眼前的景象。圆形的混凝土管道内壁上,长满了厚厚的一层滑腻苔藓,还在不断地向下滴着散发着恶臭的污水。而在他们的脚下,是齐膝深的、混合着各种工业废料和生活垃圾的粘稠泥浆,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流动着。那冰冷刺骨的温度,透过裤管,瞬间就让他们的双腿失去了知觉。
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化学恶臭,浓烈到仿佛有了实质,无孔不入地钻进他们的鼻腔和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口毒药。
“哗啦……哗啦……”
除了他们两人趟过污水时发出的沉重声响,管道里唯一的活物,似乎就是那些时不时从他们腿边飞快游过、体型大得惊人的老鼠。那些滑腻的、毛茸茸的触感,每一次撞在梁胖子的小腿上,都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咒骂。
“他妈的……这鬼地方……”梁胖子好几次都因为脚下湿滑而差点摔倒,全靠林岳在旁边及时扶住,他此刻的脸色比管道里的污水还要难看。
林岳没有说话。
那冰冷污水的刺激,让他胸口的内伤如同被无数根钢针穿刺般,一阵阵地发作。但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将所有的痛楚都吞回肚子里,一声不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
此刻,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身后那场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冲天大火,仿佛也一并烧掉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犹豫、软弱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眼前这条冰冷、肮脏、恶臭的地下水道,就像一条神话传说中的忘川河,正在用它那最污秽的河水,冷酷地、彻底地洗刷掉他的“过去”。
洗刷掉那个还会在动手前思考对错的林岳,洗刷掉那个还会对敌人抱有一丝怜悯的林岳,洗刷掉那个还会被“规则”束缚住手脚的林岳。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将再无依靠。在这条黑暗的、孤独的道路上,他必须完全依靠自己,用更冷酷、更直接、也更有效的方式,去战斗,去生存,去保护那些他想要保护的人。
精神上的枷锁,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某种全新的、更坚硬、也更危险的东西,正在他灵魂的最深处,破土而出。
这段在污泥中的艰难跋涉,没有过多的对话,只有两人沉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和那单调乏味的“哗啦”水声,在这死寂的地下世界里周而复始地回荡。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林岳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世纪。就在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即将耗尽,梁胖子的身体也已经像一滩烂泥般几乎完全挂在他身上的时候,手电筒那微弱的光柱,终于照到了前方出现的一截向上延伸的、锈迹斑斑的垂直铁梯。
出口,到了。
“你先上。”林岳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梁胖子推向了铁梯。
梁胖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他摸索到梯子尽头那块沉重的圆形井盖,用肩膀和后背,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向上顶去。
“哐当!”
井盖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夹杂着雨后青草和潮湿泥土芬芳的、无比清新的空气,瞬间从那道缝隙中涌了进来!
只是闻到了这一口空气,梁胖子就感觉自己像是从地狱里重生了一般,几乎要流下泪来。他用尽全力将井盖彻底推到一旁,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当林岳紧跟着爬出井口,重新站在坚实的土地上时,他才发现,这个出口,竟然是在一片远离了城镇灯火的、广阔无垠的郊外农田之中。
这里荒无人烟,寂静无声,只有几座孤零零的、长满了野草的坟包,在远处模糊的夜色中静静地伫立着。从这里出去,他们就等于彻底地、完美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人间蒸发”了。
两人再也支撑不住,同时瘫倒在松软的田埂上,如同两条濒死的鱼,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梁胖子翻了个身,看着旁边那个满身污泥、脸上还带着血迹、但眼神却平静得可怕的林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狼狈模样,劫后余生的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妈的……这一天一夜,又是上刀山,又是下火海,临了还掉粪坑里洗了个澡……真他娘的够本了。”
林岳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仰望着那片洗去了城市铅华、显得格外清澈深邃的夜空,和那上面稀疏却明亮的星辰。他的眼神,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他缓缓地、用力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短暂的休息过后,两人从泥泞中挣扎着爬起,辨明了远方养猪场所在的方向。他们的身体虽然疲惫不堪,布满了伤痛,但他们的脚步,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彪子和他手下的覆灭,重创了“过江龙”在这座城市的根基,但也仅仅只是个开始。
林岳知道,那张由“钟表匠”和他背后势力所编织的、无形却巨大的网,依旧笼罩在他们所有人的头顶。
他们必须尽快与陈晴他们汇合,必须尽快带着师父和石头这两名重伤员,彻底离开这片已经沸腾的是非之地,前往那个未知的目的地——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