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玉贴在胸口,还在发烫,像一块刚从火堆里捡出来的石头。罗令站在村口的石阶上,没动,也没回头。他听见身后王二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喘着粗气,像是跑了一路。
“罗老师,李二柱在祖宅那边喊你,说……说翻出东西了。”
罗令点了下头,转身往村里走。脚下的石板湿滑,昨夜暴雨留下的水洼映着天光,一闪一闪。他没看那些倒影,只盯着前方那栋塌了半边墙的老屋。
李二柱蹲在门槛外,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指节发白。看见罗令,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是把纸递过去。纸上是几行朱笔批文,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罪臣李延年,勾结外官,篡改罗盘方位,致舰队覆海,永世不得归乡。”
罗令接过纸,指尖扫过“李延年”三个字。残玉猛地一震,梦里那幅图景又闪了一下——漆黑的海面,一艘巨船侧翻,罗盘指针疯狂打转,岸边站着穿蓑衣的人,背影像他父亲。
他没说话,抬脚进了屋。
屋内霉味浓重,墙角堆着烂木头和碎瓦。正中一张老柜子被挪到了墙边,露出后面一道裂开的砖缝。罗令走过去,伸手一推,整面墙“咔”地一声滑开,露出个暗格。里面是个油纸包,边角已经发黑。
他取出油纸,一层层剥开。最里面是一本薄册子,封皮上写着《李氏族谱》,另一份是折叠整齐的绢本,展开后是半幅《航海禁令》副本,盖着明代兵部的印。
赵晓曼赶来时,罗令正蹲在院中石桌前,用指甲轻轻刮着族谱上的墨迹。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明代军籍档的格式,朱批用的是“斩监候”专用红泥。
“这上面写,李延年是罗家守秘人的副手,”罗令声音低,“当年舰队出海,靠的是罗家祖传的水浮罗盘。他动了手脚,把东南偏成南南东,船队撞上暗礁,三百人没一个活着回来。”
赵晓曼吸了口气。
“朝廷追责,罗家先祖被削籍流放,从此世代守村,不得离山。而李延年……虽得一时富贵,但族谱里记着,他临死前写下忏悔书,说‘子孙若见双玉现,当持纹玉入禁地赎罪’。”
李二柱站在院门口,脸色发青。他忽然跪下来,头抵着地:“我是李延年的第九代孙……我祖上害了你们罗家,也害了那三百条命。我不该……我不该还住在这村里。”
没人说话。
半晌,罗令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半块残玉放进他手里。
“你家欠的,我罗家守了八百年。”他说,“现在,轮到你来还。”
李二柱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泪。
“族谱最后一页有句话,”罗令指着册子末尾一行小字,“‘赎罪者,可持纹玉入禁地’。先祖没堵死路,留了这一句。你不是叛徒后代,你是能走完这条路的人。”
李二柱的手抖得厉害,却死死攥住那块玉,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绳子。
赵晓曼轻声说:“你愿意守吗?”
他点头,声音哑了:“我守。夜里我巡山,白天我修碑,只要你们还让我留在青山村。”
罗令拉他起来,拍了拍肩:“从今天起,你是禁地巡查人。”
话音未落,残玉突然又烫了一下。
罗令皱眉,低头看它。玉面浮出一道影子——祠堂屋顶炸开火光,梁柱倒塌,村民四散奔逃。画面一闪即逝,却清晰得像亲眼所见。
他转身就走。
王二狗追出来:“去哪儿?”
“村口。”
路上,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它一直在震,频率比之前快,像心跳失了律。他加快脚步,穿过晒谷场,绕过老槐树,直奔村口石桥。
桥头站着赵海涛。
他穿一身黑衣,身后架着一门迫击炮,炮口正对着祠堂。两个壮汉守在旁边,手里拎着工具包,像是准备强行破门。
赵海涛看见罗令,嘴角扯了一下:“来送死?”
罗令没理他,目光扫过炮身。铁管泛着冷光,底座焊死了,显然是早有准备。
“你要的不是玉。”他说。
赵海涛冷笑:“那你以为我要什么?”
“你爹是赵崇俨。”罗令声音平稳,“他一辈子想洗白自己,说祖上不是卖国贼,是‘文明搬运者’。可你比他清楚——你们赵家祖上,是跟着李延年一起篡改罗盘的帮凶。那场海难,你们两家都沾血。”
赵海涛脸上的笑僵住了。
“你抢玉,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地宫。”罗令往前一步,“你是想毁掉证据,让这段历史彻底消失。可你忘了,有些东西,埋得再深,也会自己浮上来。”
赵海涛眼神闪了闪,抬手一挥:“给我砸门!”
王二狗带着几个村民冲上来拦住那两人。推搡中有人摔倒,工具包裂开,滚出一把电钻和几根雷管。
罗令仍站着没动。
他低头看残玉。玉面静静躺着,没有再浮现画面。可那股热劲还在,顺着胸口往四肢窜,像有东西在催他做点什么。
他忽然开口:“李二柱找到了族谱。”
赵海涛一愣。
“上面写着,李延年之后,赵承业同罪,永不叙用。”罗令看着他,“赵承业是你高祖父。你爸费尽心思造假报告、盗文物、搞拍卖,就是为了证明你们赵家清白。可真相呢?你们不是学者,不是专家,你们是逃了四百年的罪人后代。”
赵海涛猛地抓起炮管,指节发白:“闭嘴!你们罗家算什么?一个看坟的!”
“我们是守碑人。”罗令声音不高,“碑上刻的不只是名字,是错,是悔,是不能忘的事。你毁得了祠堂,炸得了石碑,可你毁不掉族谱,也堵不住人心。”
他顿了顿,看着那门炮:“你要开炮,就开。但你要记住——这一炮打出去,青山村不会倒,倒的是你们赵家最后一点脸面。”
赵海涛喘着粗气,眼珠发红。他死死盯着罗令,像是要把他烧穿。
炮口微微晃了晃。
罗令没退。
他伸手摸了摸胸前的残玉,温度还没降。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李二柱带着巡逻队赶来了。他们手里拿着竹矛和铁叉,站在罗令身后,没人说话,也没人后退。
赵海涛看了一眼,忽然笑了:“好啊,都来演忠烈祠了?”
他抬手,对炮手说:“准备。”
炮手点头,开始调整角度。
罗令闭了下眼。
残玉突然剧烈一震,烫得像要烧起来。梦中那幅图景猛地翻到一页——祠堂地底,一道石门缓缓开启,里面刻满龙纹,与他这块残玉上的纹路完全吻合。
他睁开眼,看向赵海涛:“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赵海涛冷笑:“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结果。”
“那你听好了。”罗令往前一步,站到炮口正前方,“你要的结果,不在祠堂上面,而在下面。你要的龙纹,不是装饰,是锁。锁着你们祖上不敢见人的东西。”
赵海涛眯起眼:“你说什么?”
“李延年写下忏悔书那天,”罗令声音沉下去,“把真正的航海图藏进了禁地,用双玉为钥。他留下一句话——‘后世若见龙纹再现,当知罪已难逃’。”
赵海涛的脸色变了。
罗令盯着他:“现在,龙纹再现了。”
炮手的手停在引信旁。
风刮过空地,卷起一缕尘土,落在炮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