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靠上码头时,天刚蒙亮。罗令第一个跳下船,脚踩在青石板上,手背那道青灰色纹路还在发烫,热度顺着血管往上爬,直抵太阳穴。他没说话,抬手摸了摸胸前的残玉,确认还在。赵晓曼紧跟着上岸,湿透的裤脚贴在小腿上,她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信号恢复。
一条语音弹了出来。
“赵老师!赵专家带人来了,开着推土机,说要拆祠堂!公告栏上贴了新文件,应急部的红头令被人撕了……你快回来!”
王二狗最后一个上岸,鞋里灌了水,走两步就咯吱响。他抹了把脸,喘着气:“咱们刚从海里逃出来,他们倒先动手了?”
罗令没答。他转身朝村口走,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赵晓曼跟上,王二狗甩了甩头,追了上去。
村口的公告栏前围着几个村民,低头站着,没人说话。原本贴着应急部保护令的位置,现在是一张崭新的“国际海洋集团开发通知书”,红章盖得端正,落款写着“特批项目”。
罗令走近,伸手摸了摸那张纸。纸面平整,没褶皱,像是刚贴上去的。他抬头,视线扫过祠堂方向——围墙角已经塌了一段,砖石散在地上,一台推土机停在门口,履带压碎了石阶。
赵崇俨站在驾驶室顶,手里拿着扩音器,唐装袖口卷到肘部,露出金表带。他看见罗令,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只把扩音器举到嘴边。
“各位乡亲,今天起,青山村正式纳入国际文旅开发计划。这是省里批的,合法合规。祠堂修缮,古建复原,旅游配套,全部由集团出资。大家以后不仅能拿补偿,还能当导游、开民宿,过上好日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罗令身上:“有些人,打着‘守护’的旗号,把村子锁在泥里,十年不变。这是对文化的浪费,对发展的阻碍。”
王二狗冲上去,声音发抖:“你们谁允许拆的?这墙是明代留下的!”
赵崇俨低头看他,慢悠悠地说:“法律允许的,就是允许的。你不服,可以去告。”
推土机司机发动引擎,轰鸣声炸开。王二狗扑过去想拦,被两个工人架住肩膀,猛地一推,摔在碎砖堆上。
罗令这才往前走。
他没看赵崇俨,也没说话,径直走到王二狗身边,蹲下,伸手扶他起来。王二狗咬着牙,手肘擦破了皮,血混着灰往下滴。
“巡逻队呢?”罗令低声问。
“在后山。”王二狗喘着,“我让他们等你信号。”
罗令点头,站起身,朝老槐树走去。
树还在,枝干粗壮,树皮裂纹如刻。他伸手从枝杈间取下骨笛,笛身温润,内壁残留一丝微光。他握紧,指尖压在吹口上,没立刻吹,而是闭眼,感受手背纹路的热度。
老槐树下,是他捡到残玉的地方。
也是每夜入梦的起点。
纹路的热意稳定,指向树根深处——那块埋着双玉石板的位置,没被动过。
他睁开眼,转向祠堂方向。
赵崇俨正指挥工人搬工具,准备继续拆墙。推土机缓缓前进,履带碾过石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罗令举起骨笛,放到唇边。
三短,两长,三短。
笛声不高,却穿透雾气,像一根线,拉直了整片村子的空气。
村中三十多条狗同时叫了起来,从各家院里冲出,围着村道狂吠。山上传来铜锣声,嘡嘡嘡,三下,停顿,再三下。
王二狗猛地抬头:“这是……守夜人号令?”
罗令没答,只是又吹了一遍。
笛声落,村后小路上开始有人影出现。先是几个背着鱼叉的老汉,接着是提着竹矛的年轻人,再后来是扛铜锹、举藤盾的妇女。他们从田埂、屋后、晒谷场走出来,脚步不快,但整齐。
三百多人,陆续站定在村道两侧。
李国栋拄着拐,从祠堂后的小屋走出来。他没穿新衣,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拐杖点地,一步一步走到村碑前。他把拐靠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面褪色的红旗,插进石缝。
“罗家守了八百年。”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楚,“今日,轮到我们了。”
赵崇俨站在推土机上,脸色变了。他举起扩音器,声音比刚才高:“你们这是干什么?聚众闹事?我警告你们,集团有安保,警察马上就到!”
没人理他。
罗令站在老槐树下,骨笛垂在身侧。他看着推土机,看着那些工人,看着赵崇俨。
“你们要拆的,不是墙。”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全场听得清,“是根。”
赵崇俨冷笑:“根?你们守的是一堆破砖烂瓦!我带来的,是资金,是规划,是现代化!你们拿什么挡?锄头?竹矛?”
王二狗突然冲向村口柴堆,抽出一捆浸过桐油的火把,划着火柴点燃,高高举起。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道旧疤。
“老子祖上是守夜人!”他吼,“这村,轮不到外人说了算!”
火把举起来,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村民从屋檐下取下火把,点燃。火光连成一片,照得村道亮如白昼。
推土机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手停在操作杆上,没敢动。
赵崇俨咬牙,举起手机拨号:“叫人!马上叫人来!”
罗令往前走了一步。
他没拿武器,也没喊口号,只是站在村道中央,面对推土机,面对赵崇俨。
“你可以叫人。”他说,“但你要想清楚——叫来的人,敢不敢踩这片地。”
赵崇俨盯着他,眼神阴沉:“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罗令摇头,“是提醒。这村的地,埋着的不只是砖石。”
赵崇俨冷笑:“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多久!”
他刚说完,推土机突然发出一声异响。引擎还在转,但履带卡住了。司机用力踩油门,机器轰鸣,车身颤抖,可就是动不了。
罗令没看机器,只看着地面。
他知道,那块双玉石板在震。
不是他动的,是它自己在回应。
赵崇俨跳下驾驶室,冲过去踹履带:“怎么回事?修!马上修!”
工人蹲下检查,脸色变了:“老板……地……地里好像有东西卡住了链轴。”
罗令没说话。
他抬起手,看了眼手背的纹路。
那道青灰裂痕,正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