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睁眼时,海水正从头顶退去。漩涡的力道还在船底打转,渔船像片叶子被甩出深流,猛地一斜,撞上礁石。王二狗死死扳住舵盘,脚底打滑,整个人摔在甲板上,又爬起来。
“稳住!”赵晓曼一把扶住舱门框,防水笔记本掉进积水里,她伸手捞起,纸页已经湿了半边。
罗令没动。他坐在船尾,手还悬在半空,掌心残留着玉屑渗入皮肤的温热。眉心那点青光已隐下去,但脑子里清楚得像被水洗过。他闭眼,老槐树、青铜鼎、海眼星图,一幕幕自己浮现出来,不再零碎,也不再需要静心凝神。
他睁开眼,望向远处海面。
“往东偏十五度。”他说。
王二狗喘着气:“现在?刚才那股水劲儿还没散,再撞一次非翻不可。”
“三分钟后潮向会变,”罗令声音不高,“现在走,能避开断层。”
赵晓曼低头看表,笔尖在湿纸上划出一道:“海眼退潮诀里提过,子时三刻,流逆三息……你记得这个?”
“不是记得。”他摇头,“是看见。”
她没再问,翻开手记最后一页,对照着水流方向记下几组数字。笔尖顿了顿:“星图石牌还在吗?”
罗令从怀里取出那块刻满纹路的黑石。边缘有些碎裂,像是被强流刮蹭过,但中心凹槽完整。他指尖抚过裂痕,旧伤处微微发烫。
王二狗忽然抬手:“等等!水里有动静!”
船身轻轻一震。
接着,第二下,第三下,像是什么东西在下方轻轻顶着船底。声波顺着金属船壳传上来,低沉、缓慢,带着某种节奏。
罗令抬手示意安静。
那声音来了。
三短,两长,再三短。
他脊背一紧。
骨笛。他七岁那年在老槐树下吹出的第一段音律,就是这个节奏。
“鲸。”他说。
话音刚落,左侧海面破开一道弧线。一头抹香鲸缓缓浮出,背脊黝黑如铁,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却直直盯着船上三人。它没叫,只是静静浮着,像在等什么。
第二头、第三头,陆续从深水升起。不到半分钟,七头巨鲸围成半圆,将渔船圈在中间。声波一波波传来,频率稳定,与石牌表面的凹槽隐隐共振。
王二狗手摸到腰间猎枪:“这……这是要撞船?”
“不是。”赵晓曼已经把石牌贴在船舷外侧。她手指轻压凹槽,低声说:“它们在传递信息。”
罗令凑近。石牌纹路开始发亮,微弱的蓝光顺着沟壑流动,像是被声音唤醒。他取出骨笛,犹豫一瞬,对着海面吹出一段短音。
鲸群同时摆尾。
一头年长的个体沉下一点,头颅微倾,发出一段更复杂的鸣叫。声波撞上石牌,整块石头嗡鸣起来,表面浮现出一段从未见过的星图投影——一条曲折航线,中途有个标记点,像是一座孤岛。
“补给点。”赵晓曼迅速记下坐标,“它们在帮我们定位。”
“不。”罗令盯着那头领航的鲸,“是它们记得。先民用鲸群传讯,不是一次两次,是代代如此。”
他忽然抬手,将指尖旧痕按在石牌中央。一丝微光从皮肤下渗出,顺着纹路蔓延。投影变了,航线延长了一截,终点仍模糊,但中途点更清晰了——岛上有座环形礁,正对东北风向。
赵晓曼抬头:“你能驱动它?”
“不是驱动。”他收回手,额头渗出细汗,“是回应。它们认得这股气息。”
王二狗瞪着水面:“所以咱们现在是靠鲸鱼带路?”
“比雷达可靠。”赵晓曼合上笔记本,“沉船里的星图是死的,可它们的记忆是活的。”
她话音未落,船上的雷达屏幕突然闪了一下。
红点。
一个高速移动的目标,正从西南方向逼近,航速三十节以上,直冲渔船位置。
王二狗扑过去看:“军舰?谁会在这时候过来?”
“关掉所有电源。”罗令起身,声音沉下来。
“什么?”
“关掉引擎、雷达、通讯,所有带信号的设备。现在。”
赵晓曼立刻动手拔掉主控线。王二狗犹豫一秒,也关了备用电池。渔船瞬间安静下来,只剩海浪拍打船壳的声音。
雷达屏幕黑了。
海面恢复漆黑。
鲸群没散。它们缓缓移动,重新排列阵型,七头巨鲸围成弧形,背脊朝外,像一道活体屏障。声波频率变了,从传递信息转为持续低鸣,形成一片声场,将渔船笼罩其中。
罗令站在船尾,骨笛贴唇。
一缕极低的音波滑入水中。
鲸群同步下潜,只留背鳍在水面划出细痕。它们没逃,也没攻击,而是用身体干扰声呐探测,制造杂波。
远处,那艘军舰仍在接近。
速度没减,但航向微微偏移。
“它们收不到清晰回波。”赵晓曼轻声说,“鲸群的声场在干扰定位。”
“再偏十五度。”罗令盯着海面,“等它再近两海里,我们就走暗流。”
“走哪?”王二狗压低声音,“现在啥也看不见。”
“我看得见。”罗令闭眼。
梦里那条水道清晰浮现——海底断层,暗流如河,入口藏在环形礁背面。他睁开眼:“右舵十度,慢速前进,别开灯。”
王二狗咬牙推杆。渔船缓缓转向,借着夜色和鲸影掩护,悄无声息地滑入一片更深的水域。
军舰从两海里外驶过,探照灯扫过海面,几次停顿,最终继续向前。
船舱内,赵晓曼打开防水灯,微弱的光映在石牌上。投影还在,但航线开始褪色。
“时间不多。”她说。
罗令点头,指尖再次触向石牌。玉光残余在血脉里,还能用一次。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发力——
王二狗突然抬手:“等等!水里有东西!”
三人同时望向船尾。
海面裂开。
一头体型远超其他的抹香鲸缓缓浮出。它背脊有道旧伤,呈“Y”字形,像是多年前被利器劈过。它没发出声音,只是静静看着罗令,眼睛深得像井。
罗令怔住。
这伤,他在梦里见过。
不是一次,是七次。
每一世,这头鲸都出现在罗赵夫妇出海那夜的深水处,像护航者,也像送行者。
它缓缓张口。
没有声音。
但罗令听见了。
一个词,直接落在他脑子里。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