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双手高举双玉,掌心旧痕紧贴玉面。那块青灰残玉与温润玉镯在他手中剧烈震颤,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内部撕扯。他没睁眼,全部心神沉进玉里——就像每夜入梦那样,静、稳、专一。
赵晓曼贴在他身侧,手指扣住他手臂。她没说话,但身体微微发紧,水流在两人之间打旋,越来越急。
赵海涛的枪口还在瞄准,可眼角已经抽了一下。他身后那名队员的探测仪屏幕爆成一片红,指针疯狂打转。切割机的刀片刚切入玉匣一角,火星溅出的瞬间,整艘沉船猛地一抖。
“停!”赵海涛吼。
没人来得及反应。
罗令低声道:“抓紧我。”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双手合拢,双玉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像古井投石,沉得能压住心跳。脚下青铜地砖骤然发烫,一道微光顺着砖缝疾驰而去,如蛇游走,眨眼间爬满整舱。
舱壁上的星图一盏接一盏亮起。
北斗七,南斗六,海眼七星……全数点亮,连成闭环。鲛人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火光映在青铜器堆上,影子扭曲拉长,竟像一群跪拜的人。
赵海涛脸色变了:“开枪!打断他!”
水下子弹速度虽减,但杀伤力仍在。五支枪同时击发,弹头破水而来。
罗令没动。
赵晓曼却突然扑向玉匣,扯下衣襟一角,迅速裹住血盟书塞进怀里。她用背挡住玉匣正面,双臂张开,像护崽的母鸟。
子弹撞上双玉三尺外,被一层无形屏障拦住,熔成铁珠,叮叮当当坠地。
赵海涛瞪眼:“这不可能!”
罗令睁开眼,声音很轻:“你们闯的,不是墓,是门。”
话音未落,他猛然将双玉砸向脚下地砖。
不是摔,是叩。
“咚——”
一声如钟,自海底深处回应。岩层断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大地在翻身。整艘沉船剧烈震动,青铜器开始滑动,堆叠的礼器哗啦啦倒下,砸出沉闷回响。
赵海涛踉跄后退,一脚踩空,差点跌进积水。他怒吼:“用切割机!把玉抢过来!”
队员冲上前,切割机刀片旋转着逼近罗令脚边的地砖。
就在刀尖触地的瞬间,双玉悬浮而起。
没有支撑,没有气流,它们就这么浮在半空,裂纹对裂纹,严丝合缝。青灰与温润交融,光晕如呼吸般起伏,一明一暗,像心跳。
赵海涛抬头,瞳孔骤缩。
“不……不可能!那玉早就该被复制了!我们有数据模型!”
罗令没看他。他只盯着双玉,低声对赵晓曼说:“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她点头,指尖还贴着怀里的血盟书:“你说的梦,不是过去,是未来。”
“现在,轮到我们写它了。”
两人十指紧扣,掌心朝上,双玉悬于中央。光晕越来越强,渐渐吞没四周的黑暗。舱壁星图亮到极致,光芒投射在水面,竟在头顶形成一片倒悬的星空。
海底开始震动。
不是沉船的震,是整片海床在苏醒。
远处传来低吼,像是巨兽从深渊醒来。海水逆流而上,形成一道螺旋水柱,直通上方黑暗。漩涡中心,正对沉船破口。
赵海涛终于意识到不对:“撤!快撤!”
没人动得了。
水流已经失控。强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潜水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一名队员的面罩裂了,海水灌入,他惊叫着挣扎,却被一股无形力量拖向破口。
切割机脱手,旋转着飞进漩涡,瞬间消失。
赵海涛死死抓住一根断裂的横梁,枪早不知飞去了哪。他抬头,看见罗令与赵晓曼站在光中,双玉悬浮,两人像祭坛上的守誓者。
“你们……不是人!”他嘶吼,“你们是封印的看门狗!”
罗令没回答。
他只感觉到掌心发烫,那股热流顺着血脉往上爬,直冲眉心。双玉的震颤到了顶点,然后——
“啪。”
一声轻响。
双玉同时碎裂。
没有碎片四溅,没有冲击波。青灰残玉与温润玉镯在空中崩解,化作两股流光。一道如晨雾,一道似晚烟,分别没入罗令与赵晓曼的眉心。
两人同时闭眼。
罗令的脑海中,不再是零碎片段。
整座古村浮现,清晰如现。老槐树下,两个孩子并肩而立,一个手里拿着半块玉,一个腕上戴着玉镯。他们身后,青山村炊烟袅袅,钟声悠悠。这一次,他看清了他们的脸。
是他。
也是她。
不只是这一世。
还有前七代,罗赵联姻的每一对夫妇,都站在海边,手牵着手,望向海眼。他们不是被逼的,是走过去的。每一代,都在用血脉维系地脉,用生命封住海眼。
这不是诅咒。
是守约。
赵晓曼也在看。
她看见自己祖母年轻时,坐在村口石阶上,把玉镯传给她母亲。那天风很大,槐花落满肩头。她还看见更早的先祖,站在郑和舰队的船头,手里捧着青铜礼器,对着古越族长老深深一拜。
文明的火种,不是抢来的,是交托的。
光流尽的刹那,海底轰鸣炸响。
那根从沉船破口贯入的水柱猛然扩张,直径百米,如巨龙吸海。漩涡中心,压力失衡,形成断层乱流。赵海涛抓着的横梁“咔”地断裂。
“不——!”
他整个人被卷起,像片落叶抛向破口。身后五名队员无一幸免,全被强流拖走,瞬间吞没在黑暗中。
沉船剧烈摇晃。
舱内积水倒卷而上,贴着天花板流动。青铜器悬浮片刻,又重重砸落。鲛人油灯的火光摇曳,却始终不灭。
罗令睁开眼,额头微汗,眉心一点青光缓缓隐去。
赵晓曼也睁眼,呼吸微促,手腕空荡,却不再慌。她低头,发现怀里的血盟书还在,布条包得严实。
玉匣静静躺在原地,自动闭合。但这一次,丝帛背面浮现出新的纹路——不是星图,是航线。从南海出发,穿过印度洋,越过赤道,延伸向大西洋深处。那线条古老而精确,像是用血画的。
她伸手碰了碰。
指尖传来微弱的脉动,像船在呼吸。
罗令弯腰,捡起一块未完全消散的玉屑。它在他掌心化作一缕光,顺着旧痕渗入皮肤,消失不见。
他抬头,看向破口外的深海。
漩涡还在转,但已开始收束。远处,黑暗如常,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赵晓曼靠过来,声音很轻:“你还记得梦里,第一次看见老槐树是什么时候?”
“七岁。”他说,“那天下了雨,树根裂开,我看见它在发光。”
“现在呢?”
他闭眼,再睁。
梦还在。
但不再是被动浮现。
他想看,就能看见。
赵晓曼没再问。
她只握住他的手。掌心有汗,也有茧。
沉船安静下来。
青铜器堆里,一尊三足鼎微微倾斜,露出底刻小字:“永乐三年,罗赵同舟,共守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