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化营商环境协调会的成功,似乎为叶凡打开了一扇新的门。他开始接触到更多跨部门的事务,名字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被更多领导提及。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其他厅局的年轻干部看他的眼神里,除了客套,还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结交意味。
这天,他正在整理一份关于规范行政执法自由裁量权的征求意见稿,这份文件涉及多个执法部门,需要反复沟通协调。内线电话响了,是门卫打来的,说有一位叫唐若雪的女士找他,没有预约,但说有急事。
唐若雪?叶凡愣住了。她从未到单位找过他。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请她在一楼会客室稍等,我马上下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放下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对旁边的小赵说了声“我下去一下”,便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走廊里,他的脚步有些乱,心跳也莫名加速。
推开会客室的门,唐若雪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背影显得有些单薄,肩膀微微绷紧。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身来。
叶凡心里一沉。几天不见,她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眼圈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只是此刻里面盛满了焦急、愤怒,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若雪,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叶凡快步上前,下意识地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微微侧身避开。
“叶凡,我需要你帮忙。”唐若雪的声音有些沙哑,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她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份材料,塞到叶凡手里,“你看这个。”
叶凡低头一看,是一份《责令限期整改通知书》的复印件,发文单位是“清源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理委员会”,对象是唐若雪代理的那家被拖欠工资的建筑公司。理由是“涉嫌违规施工,存在安全生产隐患”,要求立即停工,接受调查。
“这……怎么回事?”叶凡快速浏览着,眉头紧锁,“这和你们的欠薪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唐若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我们的诉讼刚立上案,还没开庭,那边就搞出这么个东西!工地上那些工人,就指望这点工钱吃饭、给孩子交学费,现在工地一停,他们连最后的指望都没了!这分明就是恶意打压,是想逼我们撤诉!”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锐利地盯着叶凡:“叶凡,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清源市,就是你前段时间刚去调研过的那个清源市!那个开发区的赵主任,就是上次跑来你们这里,跟你、跟你们王主任一起吃饭的那个赵主任!”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冷的针,扎在叶凡的耳膜上。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拿着那份通知书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份通知书的时机太过巧合,理由也显得牵强。他瞬间想起了调研时看到的那片未清理干净的瓦砾,想起了赵主任在酒桌上那热情洋溢却又暗含机锋的话语。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我……”叶凡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说这不符合程序,想说可以去复议,想去诉讼。
但这些冠冕堂皇的法律途径,在此时此地,面对唐若雪通红的眼眶和工人们无望的等待,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叶凡,”唐若雪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他感到疼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恳求,
“我知道你们办公厅协调能力强,你能不能……能不能想办法跟清源那边沟通一下?哪怕只是让他们暂缓执行,给我们一点时间!工人们等不起了!”
她的眼神里,是走投无路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期盼。那期盼,像灼热的烙铁,烫得叶凡心头发慌。
沟通?怎么沟通?以什么身份沟通?他只是一个普通科员,他凭什么去“协调”一个市级开发区的工作?
难道要他拿着这份通知书,去找陈处长,甚至去找王主任,说这是我女朋友代理的案子,请你们给清源市打个招呼?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更是官场大忌。公私不分,是这里最不能被触碰的红线之一。
可是,看着唐若雪那几乎要碎裂的眼神,那些冰冷的规则和界限,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若雪,你听我说,”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让自己听起来理智而冷静,
“这个事情,很复杂。我们办公厅……不直接干预下面的具体执法行为。这不符合程序。你应该走正常的法律救济途径……”
“法律救济?”唐若雪猛地松开他的胳膊,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和嘲讽,
“叶凡,你跟我谈法律救济?那些工人相信法律,所以他们找我!可现在,有人用权力把法律踩在脚下!你让我去跟他们讲法律救济?等复议结果出来,等诉讼打完,他们早就饿死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会客室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
“我以为……我以为你在这里,至少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能……”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用力摇了摇头,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不再看叶凡,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帆布包,将那份通知书从他手中抽走,动作决绝。
“对不起,打扰你了,叶科。”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会客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她离去的背影,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
叶凡僵在原地,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她刚才用力的触感,耳边回荡着她那声冰冷的“叶科”。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那里面刚才还攥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通知书。
清源市。赵主任。调研。饭局。营商环境协调会。
他为之努力、为之适应、甚至隐隐为之自豪的这一切,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缚住,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陷入困境,却连一句像样的安慰、一个切实的帮助都给不了。
不,不是给不了。是他不敢,不能,不愿意去触碰那深植于这套体系内部的、坚不可摧的规则和界限。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这座“象牙塔”里攀登,是为了积蓄力量,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实现更大的抱负。
直到此刻,当唐若雪的绝望与他的“前程”狭路相逢,他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所攀登的阶梯,可能是用另一种形式的“代价”垒砌而成。而他,正站在阶梯上,看着那份代价,发生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
会客室的窗户开着,初夏的风吹进来,带着阳光的温度,却吹不散叶凡周身弥漫的寒意。
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交叉了。
而这次交叉,在他看似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