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那抹决绝的背影和外面世界的光线一同隔绝。叶凡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唐若雪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奔波汗味与打印墨粉的气息,以及她话语里冰冷的绝望。
“叶科。”
那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的耳膜,刺穿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小心翼翼构建的从容与平静。他缓缓抬起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那里刚才还攥着那份轻飘飘的、却足以压垮一群人生计的《责令限期整改通知书》。
清源市。赵主任。调研。饭局。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这些碎片。那些他曾经视为进步阶梯、能力证明的场景,此刻都扭曲成了另一副面孔,带着嘲讽的意味,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走廊很长,灯光惨白,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格外刺耳。
“叶哥,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小赵关切的声音将他从混沌中拉回现实。
叶凡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前。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喉咙发紧:“没事,可能有点累。”
他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文件,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份关于规范行政执法自由裁量权的征求意见稿还摊开着,白纸黑字,条分缕析,此刻看来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自由裁量?在清源市那边,这“自由”被用来了哪里?
他试图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这是他一贯的应对方式。但那些文字像漂浮在水面上,无法沉入他的脑海。
唐若雪通红的眼眶,工人们无望的等待,与赵主任在酒桌上热情洋溢的笑容、王主任在调研时高屋建瓴的指示,交替闪现,形成尖锐的对立,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该怎么办?
去找陈处长?怎么说?说清源市可能滥用职权,打击报复?证据呢?仅凭唐若雪的一面之词和一份看似合规的整改通知?陈处长会怎么看他?公私不分,轻率冲动,这将彻底毁掉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形象。
甚至……王主任会怎么想?那个轻轻点头就让他心潮澎湃的领导,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因为“女朋友”的事情就试图干扰下级政府行政的年轻干部?
风险太大。代价太高。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看着唐若雪的努力付诸东流,看着那些工人在绝望中挣扎?然后告诉自己,这是“程序”,是“规矩”,他无能为力?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淹没了他的心脏。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网中央,一边是情感的拉扯和微弱的正义感,另一边是现实的规则和沉重的利害权衡。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所以为的“力量”,在这张真正权力交织的网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因为一次错误的挣扎,而让自己也被牢牢缚住。
整个下午,叶凡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他机械地处理着必要的事务,回应着同事的询问,但灵魂仿佛抽离了出去,悬浮在半空,冷冷地俯瞰着这个坐在办公桌前、看似一切正常的自己。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离开。叶凡没有动,他坐在逐渐暗下来的办公室里,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却照不进他心底的晦暗。
他拿出手机,屏幕漆黑。他点开微信,唐若雪的头像安静地躺在置顶的位置,没有任何新消息。他点开对话框,上一次交流还停留在几天前,他问她案子进展,她简短回复“还在努力”。
他输入:“若雪,你那边怎么样了?”
删除。
又输入:“对不起,我……”
再次删除。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帮助,甚至连一句坚定的支持都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发出去。只是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屏幕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和唐若雪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不同的职业选择,更是对这个世界运行规则截然不同的认知和应对方式。
她的世界里,黑白分明,抗争是唯一的路径。而他的世界里,充满了灰色,妥协和沉默,往往是更“明智”的选择。
这次事件,像一把冷酷的尺子,丈量出了他们之间已然存在的、巨大的鸿沟。
不知过了多久,叶凡才缓缓起身,关掉办公室的灯,融入楼下稀疏的人流。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的微暖,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他没有回住处,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繁华的街道,走过寂静的公园。城市的喧嚣与寂静交织,却都无法掩盖他内心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怀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那座他奋力攀登的“象牙塔”,塔顶的风光,是否真的值得这一路走来,可能付出的、那些无法言说的代价?
静默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一声声,敲打在空旷的心里,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