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震颤如心跳,喻渊握石杵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能清晰感知到那震颤里裹着的生机——不是灵气翻涌的暴烈,而是像春芽顶开冻土时那种带着湿度的、执拗的力量。
石杵里的泥粒突然发烫,烫得他掌心发红,却舍不得松开。
他对着空处低唤,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南境青竹村的震颤最先漫到床头。
五岁的小柱子咳得蜷成虾米,母亲摸黑翻遍药罐,只摸到半块发霉的陈皮。
他闭着眼咳得喘不上气,突然觉得脚边有丝凉意——不是风,是光。
他眯开眼缝,见一线银白从砖缝里钻出来,细得像缝衣线,却亮得能照见梁上的蛛网。
那光绕着床脚转了三圈,地窜向院角,停在一丛断经草前。
阿娘......草在发光。小柱子哑着嗓子指。
柱娘抹了把泪,跌跌撞撞跑出去。
断经草的叶子上凝着露珠,在晨光里泛着青,哪有什么光?
可等她掐下两片叶喂进儿子嘴里,小柱子的咳嗽声竟像被人掐断的线,两声就没了。
他摸着自己不疼的喉咙,突然指着地面:阿娘你看!
地上有好多小光道道,像蚂蚁排着队往东边爬!
喻渊的神识跟着那线光爬过田埂、绕过老槐,在石杵里轻轻一颤。
他忽然笑了,笑里带着点湿意:殷璃,以前是你踩着血和骨给人开路......现在是路自己,爬到人脚边了。
北境镇邪司的火盆烧得正旺。
医监执事周九河捏着本泛黄的《青蚨方》,指尖在二字上磨出红印。
这是今早从药铺搜出来的,按新律当焚。
他划着火折子的手顿了顿——三年前他还是个走方郎时,用过这书里的止痢方救过三个孩子。
火折子一声窜起,他咬咬牙正要扔,脚底下地响了声。
青石板裂开条缝,一株断经草从缝里钻出来,草叶上还沾着石屑。
周九河下意识去扶,草叶却擦过他眼皮。
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画面:地牢里,女子跪坐在草席上,用碎瓷片碾着药末,血滴在石地上开成小花;焚书台前,她抱着被烧了半本的《岐黄要术》,眼泪滴在焦页上,把字晕染得像朵花;虚海之畔,她割开手腕,血线引着光痕爬上悬崖,最后整个人融进光里......
火折子掉在地上。
周九河跪在青石板前,把《青蚨方》紧紧抱在怀里。
他想起昨夜巡街时,街角那个咳血的小乞儿,想起自己被提拔为医监时发的誓——清邪道,护正脉,可这三年来,他烧的哪是邪道?
是穷人家最后一把救命草。
后半夜,他扛着铁锹去了城郊。
埋书时,书页突然渗出绿意,根须扎进土里。
次日清晨,那里长出一圈齐腰高的药篱,每片叶子上都浮着影:黑糊糊的藤蔓缠在人脑上,正往里面吸着什么——是那些被他烧掉的医书里的伪道脉,原来吸的不是灵气,是人的智识。
喻渊站在药篱前,石杵里的泥粒突然震动如鼓。
他望着叶上晃动的影,喉结动了动:它在挑人......挑那些手沾过血,心里还剩点热乎气的。
最后一缕风息掠过人间时,喻渊正站在虚海旧址。
风很轻,轻得像殷璃从前给他理乱发时的指腹。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看见城西破庙前,盲眼的小阿福正蹲在地上。
那孩子的手背被风拂过,突然了一声,伸出脏乎乎的小手按在青石板上。
轰——
一道光痕从他掌心炸开,没有往虚海去,没有往焚书台去,而是绕着三十六城画了个圈。
光痕所过之处,断墙自动长出爬墙虎,枯井里涌出清泉,连当年被砸烂的药臼都从土里翻出来,干干净净立在原处。
这不是她的路。喻渊望着那圈光,声音发颤,这是她的律......
地底下突然传来闷响,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翻身。
喻渊的石杵地悲鸣,他猛地低头,看见石杵里的泥粒正渗出黑丝——那是地脉深处传来的腐味,像久埋的尸毒,像被压在最底层的恶意。
喻先生!观星台废墟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药童阿七,北境地脉监测点报......报说地底有碑纹在动!
喻渊握紧石杵,望向三十六城的方向。
晨光里,那圈光痕仍在缓缓流转,像母亲护着孩子的臂弯。
而地底下的动静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听见某种古老机关启动时的声——有人,在等这圈光彻底成型。
该醒的,都要醒了。他对着风轻声说,该睡的......也快藏不住了。地脉震颤的余波撞进地底密室时,新医监最后一任首领正将血手按在终焉碑上。
他的指甲早被碑纹割得血肉模糊,却仍在疯狂碾动——这是他藏在地心三百年的杀招,以自身为引,要让整座大陆的药脉随他同归于尽。
碑身突然迸出刺目金光,照得他瞳孔收缩成针尖。
可预想中的地裂山崩没有到来,反而是头顶传来闷响。
他抬头,见石顶的裂隙正缓缓合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大地的骨骼。
碎石簌簌落在他肩头,他踉跄后退,靴底碾过不知哪朝哪代的断剑:不可能!
终焉碑是......
话音戛然而止。
碑身的金光突然扭曲,如被投入墨池的金箔,一寸寸被泥土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浮起的影像——血雾弥漫的刑场,少女跪坐在青石板上,颈间伤口还在涌血。
她的指尖捏着半片断经草,血珠坠地时,草叶竟扎进土里,嫩芽顶开血痂,在她脚边抽出第一缕绿意。
首领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炸开无数嗡鸣。
那是他亲手烧毁的医书在哭,是他下令绞杀的走方郎在喊,是被他用罪名活埋的老药农最后那句医道该长在人心里——所有被他碾碎的、封禁的、焚烧的,此刻全化作尖刺扎进他的脑仁。
他踉跄着撞向碑身,却见自己掌心的医纹正在崩解。
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正统医道口诀,那些用来镇压民间医术的秘典,此刻像被揉碎的纸人,从他记忆里簌簌坠落。
反而是胸腔里升起股热流,驱使他转身,蹲在昏迷的同伙跟前。
他的手不受控地抬起,食中二指成剑,点在同伙喉间天突穴。
这动作他曾斥为野路子,此刻却清晰感知到对方体内淤塞的气脉——像被藤蔓缠住的溪流。
指尖微颤,他竟用出了失传百年的逆命丹心法,将自身灵气一丝丝渡过去。
你......你用了邪术?同伙突然呛咳着睁眼,喉间的紫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首领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碑纹的血,可掌心却泛着温温的红,像被什么活物挠过。
他们想毁她......虚海旧址,喻渊望着地底方向,石杵在掌心发烫,却不知,她的死,早成了地的活法。
他的眼尾泛起薄红。
三年前殷璃化风时,他攥着她最后一缕衣料,听见她说医道不该困在我手里;两年前药脉初醒,他在青竹村看见断经草绕着病儿的床脚打转;此刻,当首领被迫用出逆命丹,他终于明白——殷璃用命做种,把医道埋进了地脉里。
风突然从石杵里钻出来,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喻渊闭了闭眼,将最后一缕残念注入风里。
这风要去三十六城的交汇处,要去所有曾被药光舔过掌心的人那里。
城西破庙,盲眼的小阿福正用脏手摸墙根的青苔。
风掠过他手背时,他突然仰起脸,睫毛颤动如蝶:阿姐?他看不见,却在脑海里清晰浮现画面——穿月白裙的女子转身,发梢沾着星子,指尖轻轻点在他眉心。
他听不懂她的话,却突然了:原来药不是灌进嘴里的苦汤,是教人生生不息的呼吸。
北境医监的周九河正蹲在药篱前。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怀里的《青蚨方》突然发烫。
书页间浮起女子的侧影,她回头时,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是救他们,是让他们自己学会活。他颤抖着摸向药篱上的叶子,叶尖的露珠落进他掌心,凉丝丝的,像滴进心湖的雨。
极光最后一次洒向大陆时,整片天地陷入寂静。
没有风,没有光痕,连地脉的震颤都收了声。
某座山脚下的土坯房里,十三岁的少年翻了个身,额头沁出薄汗。
他梦见大地裂开,漆黑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指节沾着泥,像在等谁把什么放上去。
阿娘!他突然惊醒,额发被汗粘成绺。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他摊开的手背上——原本淡青的掌纹变了,像被谁用金线重新绣过,蜿蜒如药田垄沟,又像地脉的走向。
他光着脚跑出门,踩在露水上的脚趾有点凉。
他蹲在院角,把掌心按进湿润的泥土里。
滋——
极细的光痕从他指缝钻出来,比缝衣线还细,却亮得能照见草叶上的绒毛。
光痕先绕着他的脚转了半圈,接着向东,向西,最后沿着田埂往远处爬去,像条刚学会走路的小蛇。
少年望着那光,突然笑了。
他想起昨夜帮邻居阿婆熬药时,药罐里飘出的香气;想起村头老槐树下,总给乞儿分药的瞎眼婆婆;想起刚才梦里那只手,掌心的温度像极了阿娘熬的热粥。
而在更遥远的南境,青竹村的小柱子正攥着断经草往家跑。
他治好了咳嗽的第三日深夜,床头的砖缝里又有动静。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见一线银白正从砖缝里往外钻,细得像蚂蚁的触须,却亮得能照见梁上的新蛛网——那光绕着床脚转了半圈,又地窜向院角,停在去年那丛断经草的根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