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子光脚踩过青石板,露水顺着脚趾缝往脚踝爬。
他盯着那线银白从断经草根边扭了个弯,像突然改了主意的蛐蛐,“刷”地窜过晒谷场,直往村东头的老枯井去。
“哎——”他本能地追,破布衫被夜风吹得鼓起来。
枯井的石头井沿结着青苔,他扒着边缘往下看,井底黑乎乎的,只有层灰,是去年腊月里村民烧了旧药方埋的——听说那方子害过人,阿爹说“留着招灾”。
银白光痕却“滋溜”钻进井里,在灰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圈。
小柱子蹲下来,鼻尖差点碰到井沿,凉丝丝的潮气裹着点焦糊味往鼻子里钻。
他看着那光慢慢爬,先是跟着井沿的影子挪,日头升到头顶时,光痕突然抖了抖,像被谁抽了根线似的,严丝合缝地贴住井口投下的圆影。
“轰——”
井底的灰炸了。
小柱子吓得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在青石板上,却顾不上疼,瞪圆了眼睛看那些灰打着旋儿飞起来,在空中拧成细瘦的字。
“三...焦...清...火...方?”他念得磕磕绊绊,突然想起阿娘说过,几年前有个穿月白裙的阿姐来村里,在老槐树下教过这方子,可后来有人喝了吐得昏死,阿姐就再也没来。
此刻这些字却泛着暖黄的光,像被晒透的药叶子,连风都舍不得吹散。
千里之外的北境,周九河正揉着发烫的掌心。
自那日风掀衣角《青蚨方》发烫后,每到子时,他掌纹就烧得慌,像有蚂蚁顺着血管往上爬。
今夜他咬咬牙披了件旧棉袍,顺着掌心里那股热意往村外走。
荒野里的草叶挂着霜,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忽然被什么硌了下。
低头看,竟是株断经草——这草他熟,喜阴,可此刻却在月光下开了花,花瓣层层展开,真像口小铜钟。
花蕊里坠着滴露,映着月光,竟泛着淡金。
“啪嗒。”
露水滴在他手背上,他还没来得及缩手,那滴露就顺着指缝往下钻,在泥土里洇出个字:“子”。
第二滴又落:“夜”。
第三滴:“引”。
周九河喉结动了动,突然想起殷璃曾说过,有些术法要等“天时”,可当年他总觉得“人定胜天”。
“咳咳——”
微弱的咳嗽从身后传来。
他转身,见隔壁张猎户家的小儿子缩在草窠里,小脸青得像冻硬的茄子,正是寒症发作。
那孩子却直勾勾盯着断经草上的露,伸出冻得通红的手,竟自己接住一滴,仰头吞了下去。
周九河想拦,却见那孩子闭着眼,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在跟着什么看不见的拍子。
月到中天时,他突然打了个喷嚏,鼻尖冒出薄汗,小脸慢慢透出粉来。
“原来不是教人怎么活...”周九河摸向腰间的《青蚨方》,书皮还留着那日的余温,“是教人什么时候活。”
与此同时,绝医谷的断墙根下,老狱卒正用破布裹着脚。
他巡夜走惯了这条道,可今晚走到那片荒草滩时,膝盖突然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月光像水似的漫过他手背,他看见地上浮出些模糊的纹路,像被雨水冲开的药渣。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食指,在泥里划起来。
第一笔下去,指尖就渗了血,可他停不下来,手腕抖得像抽风,血珠滴在泥上,倒把字衬得更清楚:“七...日...囚...行...解...”
这五个字他从未学过,可每划一笔,心口就松快一分,像压了二十年的大石头被人掀走了角。
他不知道,这正是当年殷璃被囚时,用指甲在墙上刻的药方,后来被新医监命人刮得干干净净。
此刻他指尖的血,正替她把那些字重新种回土里。
而在更幽微的所在,喻渊立在风里。
他能感知到所有光痕的轨迹,像看一幅正在展开的星图——南境的井、北境的草、绝医谷的土,每一处异动都在说同一件事:不是他在找路,是路在等时辰。
“她的医道,终究活了。”他望着指尖浮起的光屑,那是殷璃残留的风息,“可...”
话音未落,他突然皱起眉。
远处地底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是有人在凿什么,又像是某种阵法启动前的嗡鸣。
那震颤里裹着股阴寒,像要把所有时辰都冻成永昼。
喻渊指尖的光屑突然聚成小团,轻轻碰了碰他眉心。
他垂眸笑了笑,袖中算盘“咔嗒”一声弹开。
该收的网,也快到时辰了。
小柱子的指甲掐进青石板缝里。
那线银白停在断经草根边时,他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像极了去年阿娘被山鬼附身时,灶膛里突然蹿起的蓝火苗。
他跪着往前挪了半步,破布衫下摆沾了泥,却不敢伸手碰那光,只拿鼻尖去嗅——有股清甜,像晒在竹匾上的干百合。
断经草的叶子突然抖了抖。
小柱子“啊”地轻呼,往后缩了缩,却见那光正顺着草茎往上爬,在叶尖凝成颗水珠。
露珠坠下的瞬间,他鬼使神差张开嘴,凉丝丝的水落在舌尖,苦得他皱起脸,可喉管里却像滚进颗蜜丸,从心口甜到指尖。
“小柱子!”院外传来阿爹的吆喝,“还不把牛牵去饮——”
话没说完,阿爹的脚步声突然顿住。
小柱子回头,见阿爹站在门槛处,手里的牛绳垂到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断经草。
草叶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银白的光痕,像用月光织的网,连去年被霜打蔫的枯枝都抽出了新芽,嫩得能掐出水。
“这草……”阿爹喉咙发紧,“像那年殷阿姐走时,老槐树下的药苗。”
小柱子没应声。
他盯着自己的手背,刚才沾了泥的地方,竟浮出个淡金色的“子”字,和北境周九河那晚在露水里见的一模一样。
风掠过院角,光痕突然“嗡”地一颤,像琴弦被拨响,震得他耳膜发疼。
千里之外的地宫深处,这声“嗡鸣”却成了催命的鼓点。
新医监残党头目“铁面”正攥着最后一盏长明灯的灯芯。
九百盏灯齐燃的刹那,他掌心的阵图泛起幽蓝,地脉里的光痕像被抽干的血,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
“恒光阵成!”他嘶哑地笑,指甲深深掐进石墙,“时辰药律?等永昼晒死所有断经草,那女人的医道——”
“咔嚓。”
灯油里突然凝出霜花。
铁面的笑僵在脸上。
他凑近去看,那霜花竟在灯芯旁绽开,每片花瓣上都刻着小字,凑近些才看清是“昼不可压夜”。
他刚要伸手碰,灯芯“轰”地自燃,火苗裹着黑灰窜起三尺高,灰落处“噗”地钻出根嫩芽——是断经草。
“守阵的!”他吼道,“快砍了这破草——”
话音未落,守阵的喽啰突然捂住心口。
他们的脸色随着月光移动忽青忽红,血脉在皮肤下跳动的节奏竟和院墙外的更鼓同步。
为首的喽啰颤巍巍指着窗外:“头、头目,月亮升起来了……可我、我觉得浑身发烫,像被日头晒透了似的……”
铁面的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淌。
他终于想起殷璃当年说过的话:“天地是最大的药炉,子时为水,午时为火,缺了哪个时辰,药就废了。”此刻他分明听见地脉在轰鸣,像有双无形的手正攥着他的气血,按月亮的轨迹往上提,又随着日头的影子往下压。
“撤阵!快撤——”
他的尖叫被另一道光痕撕碎。
喻渊立在虚海旧址的环形光痕中央。
他能清晰感知到每一寸地脉的震颤:南境的断经草在抽芽,北境的露滴正准点坠入孩童口中,绝医谷的老狱卒在泥里划出的字,此刻正随着光流在三十六城地脉里奔涌。
“该醒了。”他指尖的光屑凝成细链,没入百名病者的眉心。
病者们的梦境里,月光突然漫过药田。
穿月白裙的身影立在田埂上,银杵在子时的月光下泛着冷光,碾着带露的紫苏;到了午时,她换了玉碾,在日头最毒时碾碎晒得半干的陈皮。
所有动作都跟着日影转,像在和天地对暗号。
老药师张伯是第一个醒的。
他摸着枕头下的药炉,喉结动了动——他分明在梦里看清了那玉碾的纹路,和祖上传下来的《丹经》里“醒魂丹”的碾法分毫不差。
寅时三刻,他支起炭炉,当第一缕晨光刚爬上窗棂时,丹炉里“咔”地响了声,一颗赤金的丹丸“蹦”出来,丹身上竟刻着“殷璃十七年手录”七个小字。
“是她……”张伯捧着丹丸,老泪砸在丹身上,“她没走。”
虚海的环形光痕突然“呼吸”起来。
光流随着日升往上涌,又随着月落往下沉,像大地的脉搏。
喻渊望着环心浮现的那双手——不是实体,却能看清指节上的薄茧,是当年殷璃碾药时磨的。
她的手在子时捧起带露的药草,午时又换成晒得发烫的陈皮,每一个动作都卡着天光的节拍。
“你终于……”喻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成了时间本身。”
环心的手突然顿住。
喻渊望着那双手的影子里,有片断经草叶正缓缓卷起,叶尖坠着颗露珠,在子时的月光下泛着淡金。
露珠坠下的瞬间,他听见千里外有孩童的咳嗽声突然止住,接着是母亲惊喜的低呼:“宝儿不咳了!”
而在南境那个小院子里,阿爹正蹲在断经草前,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草茎上的光痕。
小柱子趴在门槛上看,见阿爹从怀里摸出把锈迹斑斑的锄头,蹲下去时裤脚沾了泥,嘴里嘟囔着:“这草金贵,卖了能换半袋盐……”
小柱子刚要开口,草叶突然抖了抖,叶尖的露珠“啪嗒”滴在阿爹手背上。
阿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见手背上浮出个“夜”字,幽蓝的光,像殷阿姐当年给阿娘扎针时,银针尖上的光。
他望着断经草在风里摇晃,锄头慢慢垂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