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纪委的审讯室里,没有窗户。
四面墙壁都包裹着一层米色的软垫,吸收了所有的声音,也吞噬了所有的希望。头顶一盏白炽灯,不分昼夜地亮着,光线惨白,将一切都照得毫无阴影,也无处遁形。
周建海就坐在这片惨白光线的正下方,坐在那把冰冷的铁质审讯椅上。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黄的旧睡袍,手腕上空荡荡的,那块价值百万的百达翡丽,连同他手上的皮肤,仿佛都一起被剥离了。他不停地发抖,不是因为冷,审讯室里恒温二十四度,是一种让人体最不舒服的温度。他抖,是因为恐惧,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紫云山庄的奢华客厅和招待所的斑驳墙壁在交替闪现。意大利的真皮沙发和掉了漆的木长椅,八二年的拉菲和搪瓷缸子里的白开水,这些影像像是两部被剪碎了的电影,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交错、碰撞,让他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噩梦。
“咔哒。”
门锁轻响,马东明和一名年轻的记录员走了进来。
马东明没有穿制服,只是一身简单的深色夹克,但他身上那股常年累积的威势,比任何制服都更具压迫感。他拉开周建海对面的椅子坐下,将一个档案袋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
“周建海。”马东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你知道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吗?”
这是一个标准的开场白。
若是放在昨天,周建海会立刻启动他那运转了半辈子的官场大脑,微笑着,用一连串委屈、无奈、顾全大局的漂亮话来应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的改革功臣。
但现在,他的大脑已经宕机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狡猾,只有一种孩童般的迷茫和惊恐。他看着马东明,嘴唇哆嗦着,问出了一个让记录员险些把笔掉在地上的问题。
“马书记……我的家……我的家是不是被鬼占了?”
记录员愣住了,抬头看向马东明。他从未见过哪个厅级干部,在审讯室里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装疯卖傻?可那眼神里的恐惧,真实得让人心底发寒。
马东明面无表情,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建海,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观察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你说的家,是紫云山庄那栋别墅,还是市国资委分的家属楼?”马东明问。
“别墅!我的别墅!”周建海激动起来,双手在审讯椅的扶手上徒劳地抓挠着,“它变了!全变了!变成了……变成了一个招待所!墙是白的,地是水磨石的,床是铁的!我的酒窖,我那些酒……全都变成了文件柜!”
他说得又快又急,毫无逻辑,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把头探出水面呼吸。
记录员的笔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记录这番疯言疯语。
马东明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周建海的眼睛:“文件柜里,装的是什么?”
“是档案!是棉纺厂、重机厂的档案!”周建海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更干净了。
“很好。”马东明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那我们今天,就先从棉纺厂的档案谈起。二零一二年,云州第一棉纺厂改制,评估资产一点八亿,最终由新世纪纺织有限公司以三千二百万的价格收购。这中间一点五亿的差额,去了哪里?”
周建海呆住了。
他以为对方会继续追问“鬼”的事情,没想到话锋一转,又回到了这些他早已准备好无数套说辞的案子上。可现在,那些说辞,那些“市场行为”、“改革阵痛”的盾牌,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张鲜红色的卡片。
“不是的……不是差额的问题……”他神经质地摇着头,喃喃自语,“是‘国有化’了……全都‘国有化’了!我的钱,我的房子,我儿子公司的股份……都没了!变成了一张卡!一张红色的卡!”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诡异的光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马书记!你一定看到了那张卡,对不对?那上面写着‘全民共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不是你们纪委的新手段?只要我交代了,是不是就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终于把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最荒谬的希望问了出来。
他不怕坐牢,他这个年纪,这个级别,就算进去了,也不会太难过。他怕的是那种未知的、能将他所有财富瞬间化为乌有的力量。那种力量,比任何法律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马东明沉默了。
他看着周建海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心中第一次对苏正那个年轻人,产生了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
杀人诛心。
苏正这一手,根本不是为了查案,而是直接摧毁了这些贪腐者赖以生存的根基——他们对财富的贪婪和占有欲。当他们发现,自己穷尽一生、不择手段攫取的财富,可以在一夜之间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消失时,他们整个世界观都崩塌了。
在这种崩塌面前,任何审讯技巧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马东明示意记录员开门。
一名年轻的纪委干部探进头,快步走到马东明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汇报:
“书记,刚收到的消息。天诚实业的李维诚,在市三招门口闹事,说招待所是他家,被当成精神病送医院了。国资委的王启明副主任,在家中突发心脏病,抢救过来了,但一直胡言乱语,说他的金条都变成了红皮书。还有市建行的张行长、律师张明……所有当年参与国企改制案的核心人员,总共十七人,在同一个时间段,都出现了类似的‘资产清零’现象,人基本都疯了。”
年轻干部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
马东明听着,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十七个人。
在同一时间。
遭遇了同一场“神罚”。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挥手让年轻干部退下。审讯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周建海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等着他给自己一个“坦白从宽,还你资产”的承诺。
马东明抬起头,重新看向周建海。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怜悯的审判。他知道,对付眼前这个已经精神崩溃的人,不需要欺骗,也不需要恐吓。
只需要给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马东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敲在周建海的心上,“我只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你种下了什么因,就会得到什么果。”
他将桌上那个一直没打开的档案袋,推到周建海面前。
“但是,或许……凡事都有一线生机。”马东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把你知道的,你做过的,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写下来。或许,当你把所有的‘因’都还清的时候,那个‘果’,自然会有所改变。”
这句话,像一道神谕,瞬间击中了周建海。
还清所有的“因”,“果”就会改变?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夜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他不知道这光是出口还是幻觉,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颤抖着手,拉开档案袋,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空白的稿纸,和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
“写下来……就能改变吗?”他抬起头,最后确认了一遍,声音嘶哑。
马东明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这种沉默,在周建海看来,就是默认。
他猛地抓起笔,像抓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抓住了一张通往救赎的船票。他趴在桌上,不顾一切地开始书写。审讯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马东明站起身,走到单向玻璃后面。他看着审讯室里那个奋笔疾书的背影,拿起对讲机,声音沉静。
“通知检察院,可以准备收网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去查一下苏正同志今天一整天的行程,我要详细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