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办公厅的灯光,总是比别处熄得更晚。
苏正的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桌面台灯。光线在桌面上投下一个温暖的圆,圈住了几份摊开的文件、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以及苏正那张沉静的脸。
他刚从市国资委回来不久,周建海那张布满“苦衷”与“无奈”的脸,还在他眼前晃动。那番声情并茂的表演,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官场话术的鼓点上,若是换个不了解内情的人,恐怕真要被其“忍辱负重”的形象所打动。
苏正端起茶杯,将冷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压下了心底翻涌的寒意。
他知道,对付周建海这样的人,常规的调查报告毫无意义。对方能用一百种“市场行为”来解释一切,能用一千个“改革阵痛”来为自己辩护。你抛出的每一个事实,都会被他用更厚实的官样文章包裹、消解,最后变成一团无从下口的棉花。
所以,这份报告,不能只是陈述事实。它本身,就要成为一件武器。
苏正拉开椅子坐下,将面前的几份文件重新整理了一遍。左手边,是督查室调来的周建海及其家族成员的财产申报与从业信息,上面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职位和公司,被他用红笔画线,勾勒出了一张清晰的利益输送网络。右手边,是林思齐熬夜整理出的股权穿透图,那些藏在开曼群岛、维尔京群岛的离岸公司,像一条条盘根错节的毒蛇,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巢穴。
他没有立刻动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材料,看着上面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名字。他仿佛能透过这些纸张,看到云州棉纺厂那些被当成废铁卖掉的德国机器,看到重型机械厂老师傅们抱着图纸哭泣的场景,看到那些为工厂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工人,拿着微薄的买断金,茫然地站在工厂大门口,身后是自己奋斗了一生的家园。
他想起了那个在论坛里血泪控诉的老工人,帖子的最后一句是:“天理何在?”
苏正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节奏。
天理,或许太远。但规矩,就在眼前。
他终于拿起了笔,不是那支神笔,只是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他铺开一张空白的报告笺,在标题处,写下了几个字。
《关于本市国有资产流失问题的深度调查报告》
写完,他又划掉了。
太直接。周建海之流最擅长的,就是将直接的指控,转化为“路线之争”或“新旧观念的碰撞”,从而搅混水,让自己脱身。
苏正换了一张纸,重新思索。
他想起了周建海口中反复强调的“市场行为”和“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这些词,是他们的护身符,也是他们的遮羞布。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块遮羞布,扯下来,做成一面旌旗,让他们自己扛着,走到阳光下。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再次动笔,这一次,笔尖在纸上留下的字迹,显得格外工整。
《关于我市国有资产管理“市场化”改革成果及“财富共享”理念的调研报告》
标题定下,苏正的思路便如开闸的洪水,一泻千里。
他没有在报告里使用任何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汇,通篇都是最标准、最严谨的公文语体。
在“改革背景”部分,他引用了周建海在各种会议上的公开讲话,将那些“甩掉包袱、轻装上阵”、“引入竞争、激发活力”的豪言壮语,原封不动地摘录下来,作为整个改革的理论基础。
在“成果展示”部分,他详细罗列了云州棉纺厂、重型机械厂等一系列改制案例。但他没有直接点出资产评估价与成交价的巨大差异,而是用一种极为“客观”的笔法写道:“为充分体现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上述企业的最终成交价格,在经过多轮市场化博弈后,呈现出与初始评估值不同的新价值形态,这充分证明了我市在资产处置上不拘一格、大胆创新的改革精神。”
他甚至还“称赞”了天诚实业这家“刚成立三个月就撬动上亿资产”的民营企业,将其誉为“展现了云州民营经济惊人活力与强大融资能力的标杆案例”。
整篇报告,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赞扬”与“肯定”的意味。每一个案例,都被他用周建海自己的“理论”包装得金光闪闪,仿佛不是一场侵吞,而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这是一份完美的“政绩报告”。如果只看字面,任何一个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会认为国资委的工作做得无懈可击,周建海本人更是劳苦功高。
但只有苏正自己知道,这篇报告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从那些被贱卖的资产清单里,从那些下岗工人的血泪控诉里,淬炼出来的。他把所有的罪证,都变成了功绩。他把所有的不公,都写成了赞歌。
他就是要让这赞歌,唱得最高亢,高亢到足以震碎演唱者自己的耳膜。
写完最后一个字,苏正放下了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深夜。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他没有立刻将报告装订起来。他知道,这件武器,还缺少最关键的“扳机”。
他拉开了书桌最下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那支英雄牌钢笔,正静静地躺在绒布垫上。笔身的龙形虚影,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那双金色的龙目,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正与他对视。
苏正拿起笔,温润的笔身传来一股熟悉的、平静而磅礴的力量。
他闭上眼睛。
周建海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李维诚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还有那些在酒桌上瓜分国家财富的商人和官员们的丑态,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们最爱的是什么?
是钱,是财富。
他们追求的是什么?
是那种将国家、人民的财富,据为己有,富可敌国的快感。
他们最喜欢挂在嘴边的是什么?
是“市场”,是“共享改革红利”。
好。
苏正睁开眼,眼神清澈如冰。
那就让你们求仁得仁。
他拧开笔帽,将笔尖悬停在报告最后一页的批注栏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笔锋落下,力透纸背。那流畅的字迹,带着一股凛冽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本市的国有资产管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资产‘丰富’得令人惊叹!”
写下这行字时,神笔的笔尖,溢出一缕几乎肉眼可见的金色光芒,顺着墨迹,渗入纸张。
苏正顿了顿,继续写道:
“建议让所有国有资产都‘富可敌国’,让所有人都‘共享’这份‘财富’!”
当最后一个“富”字的最后一笔落下时,办公室里那盏台灯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了一下。
苏正手中的神笔,笔身猛地一烫,那条盘踞其上的龙形虚影,仿佛在瞬间活了过来,发出一声细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龙吟。
一股无形的、浩瀚的力量,以这份报告为中心,瞬间扩散开去,融入了这座城市的夜色之中。
苏正缓缓盖上笔帽,将神笔放回抽屉,重新锁好。
他看着报告上那段批注,那里的墨迹似乎比其他地方更黑,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人的视线都吸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将报告仔细地装入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用胶水封好,然后在封面上写上了“市委书记赵卫东同志亲启”的字样。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市委总值班室的号码。
“喂,值班室吗?我是苏正。有一份紧急报告,需要立刻呈送给赵书记。”
电话那头传来值班干部恭敬的声音:“苏主任,赵书记刚才特意交代过,如果您有报告,无论多晚,都直接送到他办公室,他正在等。”
苏正握着听筒的手,微微一顿。
他在等?
苏正放下电话,拿起档案袋,站起身。
他知道,当这份报告离开他办公室的那一刻,一场针对云州官场的、史无前例的风暴,就要来了。
而他,刚刚亲手为这场风暴,画上了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