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市委大楼顶层的书记办公室内,灯火通明。
赵卫东靠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没有批阅文件,也没有看书。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他在等。
等一份报告,或者说,等一把刀。
秘书小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桌上。
“书记,苏主任的紧急报告。”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赵卫东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档案袋的封口很严实,上面“市委书记赵卫东同志亲启”的字迹,工整而有力。
赵卫东没有用裁纸刀,而是用手指,仔细地撕开了封口。他抽出那几页薄薄的纸,目光直接落在了标题上——
《关于我市国有资产管理“市场化”改革成果及“财富共享”理念的调研报告》。
赵卫东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好大的题目。
他没有从头看,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向那片他已经很熟悉的、属于苏正的批注区。
“经调研,我市国资委在周建海主任的卓越领导下,国企改革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成功将大量‘不良资产’通过‘市场化’手段剥离,为我市财政减轻了沉重‘包袱’……”
读到这里,赵卫东的嘴角向下撇了撇。这小子,写这种“表扬信”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他继续往下看。
“周建海主任多次表示,其所有工作,都是为了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是为了让改革的红利惠及‘全体人民’。这种忍辱负重、无私奉献的精神,感人至深。”
“全体人民”四个字,被苏正用单引号框了起来,像是在这四个字外面焊上了一个铁笼。赵卫东的眼神,在这铁笼上停留了片刻,目光深邃。
终于,他看到了最后那段,也是他真正想看的部分。
“为表彰周建海主任及其团队的‘杰出贡献’,并响应其‘财富共享’的崇高理念,特此建议:应让周建海主任及其所有利益相关人,率先垂范,亲身‘享受’这份‘市场化’与‘财富共享’的成果,以彰显其改革决心,回应人民期待,使其‘满意’!”
啪!
赵卫东将报告扔在了桌面上。
力道不大,但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夜色如墨,将无数的罪恶与肮脏,都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好一个‘财富共享’!”
赵卫东低声自语,声音里压抑着一股即将喷发的怒火。
他当然看懂了。
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懂这份报告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以及它们背后所隐藏的、那如同冰川般冷酷的杀意。
苏正这小子,根本不是在写报告。
他是在铸造一个最完美的刑具。
他用周建海等人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市场化”、“保值增值”、“财富共享”这些词汇,打造了一个金碧辉煌、冠冕堂皇的笼子。然后,他客客气气地打开笼门,用最“崇高”的理由,“建议”周建海和他的同伙们,自己走进去。
这已经不是杀人诛心了。
这是在告诉那些蛀虫:你们用来粉饰罪恶的每一句漂亮话,都将成为绞死你们自己的绳索。
赵卫东的怒火,并非针对苏正。
他气的是周建海这群人的贪婪与无耻,气的是他们将神圣的“改革”二字,变成了私人饕餮盛宴的遮羞布。他更气的是,自己作为这座城市的掌舵人,却要靠一个年轻人用这种近乎“诅咒”的方式,才能撕开这块已经溃烂流脓的遮羞布。
这是一种无力感,一种身为上位者,却被规则与人情掣肘的愤怒。
他想起了秦秘书长的那句话:“砍主干,是要有授权的。”
他给了授权。
苏正却直接递回来一把电锯,还附上了一份详细的、如何将主干连根拔起并当众焚烧的说明书。
就在这时,桌上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发出了急促的铃声。
这铃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赵卫东心头的火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预感。
他走回桌边,拿起听筒。
“我是赵卫东。”
“赵书记!我是马东明!”电话那头,传来市纪委书记马东明压抑着震惊,甚至带着一丝紊乱的呼吸声,“情况……情况非常诡异!”
赵卫东的心沉了下去。
“说。”
“周建海的别墅,我们的人刚到,门打不开,撞也撞不开。后来他自己从里面哭喊着开了门,整个人像是疯了,嘴里一直喊着‘国有化’、‘全民共享’。最奇怪的是,他那栋豪华别墅,里面……里面变成了一个八十年代的招待所!”
马东明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在等赵卫东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赵卫东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桌上那份报告的批注上。
“财富共享”……
“招待所”……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闪烁着寒光的线,连接在了一起。
“还有!”马东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就在刚刚,我接到十几通来自不同部门的紧急汇报。天诚实业的李维诚,疯了,在市三招门口闹事,说招待所是他家。国资委副主任王启明,突发心脏病送医,嘴里喊着他的金条变成了红皮书。还有城建、银行、律所……所有当年参与国企改制案的核心人员,几乎在同一时间,个人名下的所有资产,全部……全部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被清零了!他们的银行账户,现在都指向一个新成立的,叫‘国家战略储备金’的账户!”
“嗡——”
赵卫东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口古钟被狠狠撞响。
他拿着听筒的手,僵在半空。
他终于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苏正那句批示的真正含义。
“建议让所有人都‘共享’这份‘财富’!”
那不是一个建议。
那是一个判决。
一个言出法随,已经执行完毕的判决。
苏正不是在用文字讽刺。
他是用一种超越凡人理解的力量,将他的讽刺,变成了现实!
那些人通过“市场化”侵吞的国有资产,如今,被一种更高级、更绝对的“市场行为”,给彻底“国有化”了。
一股寒意,从赵卫东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办了这么多年的公,见了这么多的事,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不是权谋,不是斗争。
这是神罚。
是降维打击。
“赵书记?赵书记?您还在听吗?”电话里,传来马东明焦急的询问。
“我在听。”赵卫东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东明,你听着。”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那份报告,像是在拿一件无比沉重的器物。
“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贪腐案。”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行批注上,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一起,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深远,以‘市场化’为名,行侵吞国有资产之实的重大案件。苏正同志的这份调研报告,揭开了盖子,证据详实,逻辑清晰。”
电话那头的马东明愣住了。
他没想到,书记关注的重点,竟然是苏正的报告。
“我命令你,”赵卫东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成立最高规格的联合专案组,由你亲自担任组长,检察院、公安局、审计局全力配合!从周建海开始,把这张网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线,都给我查个底朝天!”
“至于那些离奇的‘资产清零’现象……”赵卫东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复杂的弧度,“就当是这些犯罪分子,在巨大的压力下,出现了集体性的精神崩溃和财产转移行为。你们要做的,就是顺着这条线,把所有被他们非法侵占和转移的国有资产,一分不少地,给国家追回来!”
他巧妙地为这场“神罚”,找到了一个官方的、合理的解释。
他不能解释那股神秘的力量,但他可以利用这股力量造成的结果。
“是!我明白了!”马东明立刻领会了书记的意图,声音变得无比坚定。
挂断电话,赵卫东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感觉这座城市,似乎和几分钟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拿起笔,在苏正那份报告的封面上,写下了自己的批示。
只有四个字。
“同意,彻查。”
写完,他看着苏正的名字,久久不语。
这个年轻人,是一把锋利到能斩断一切规则的刀。
用好了,能开天辟地。
用不好……
赵卫东不敢再想下去。他只是知道,从今夜起,云州的官场,再也不可能平静了。
而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苏正,此刻,又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