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红色保密电话的铃声,像一把尖锐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办公室里刚刚沉淀下来的宁静。
林思齐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在这栋大楼里待了几年,比谁都清楚这台电话的分量。它不是通讯工具,它是警钟,是号角,是只有在城市面临最顶级风暴时,才会奏响的序曲。
苏正的瞳孔也是一缩。他看着那台疯狂鸣叫的电话,仿佛看到了一只预示着风暴来临的海燕。他缓缓伸出手,没有拿起听筒,而是按下了免提键。
滋啦的电流声后,市委书记赵卫东那沉稳,却又带着一丝前所未有凝重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苏正,立刻来我办公室。”
赵卫东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只吐出了几个字。
“省里,来人了。”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思齐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省里来人,能让市委书记亲自用这台电话通知,来的会是谁?又为了什么事?他不敢想,也不敢问,只是用一种近乎崇拜又夹杂着无尽担忧的眼神看着苏正。
苏正站起身,将那份省委办公厅的加急文件放进抽屉,锁好。他的动作不快,每一个环节都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通知他去食堂开个饭前短会。
“你在这里,不要乱走,也不要多说。”苏正对林思齐交代了一句,便迈步向外走去。
从副主任办公室到市委书记办公室,不过百米的距离。这条走廊,苏正每天都要走上几遍,但今天,感觉却完全不同。
走廊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安静。两旁的墙壁上,挂着云州市的风光摄影图,山川秀丽,城市繁华。可苏正的目光掠过,却觉得那些照片的色彩,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他经过综合一处的门口,里面原本偶尔传出的键盘敲击声和低语声,此刻消失了。门缝里,有几道目光投射出来,一触碰到他的身影,便立刻惊慌地收了回去。
再往前,是督查室。门开着,几个穿着制服的干部正在整理材料,看到苏正走过,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直了身体,眼神复杂地目送他远去。那眼神里,有敬畏,有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苏正知道,市政务服务中心那场“活人雕塑展”,已经成了这栋大楼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神迹”。而他,这个递上报告的人,在众人眼中,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光环。他们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年轻有为的副主任,而是看作一个手握某种未知力量的、不可揣度的存在。
这种变化,是柄双刃剑。它能扫清障碍,也能将他置于火上。
苏正的内心,此刻却异常平静。神笔蜕变后,那股浩瀚而温润的力量,仿佛在他的灵魂深处构建了一道坚固的堤坝,让他的心境不再轻易为外界的风浪所动摇。
省里来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从清源县的教育、医疗、保障房,到云州市的政务服务,每一次,他都将“反向批示”的效果,控制在了一个看似“巧合”与“夸张”的临界点上。可当这些“巧合”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并且每一次都精准地解决了最棘手的官场沉疴时,它就不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
必然会引起更高层级的注意。
终于,他来到了市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口。厚重的红木门紧闭着,门旁站着赵卫东的秘书小钱。
小钱看到苏正,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上前一步,轻轻敲了敲门。
“书记,苏主任到了。”
“让他进来。”门里传来赵卫东沉稳的声音。
小钱为苏正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中却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关切。
苏正对他微微颔首,迈步走进了这间代表着云州市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顶级的武夷岩茶的香气。赵卫东没有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他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坐。”赵卫东没有回头。
苏正依言,在待客区的沙发上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赵卫东叫他来,绝不仅仅是通报一个消息。
沉默,在茶香中发酵。
良久,赵卫东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眼神却异常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苏正,你来云州,多久了?”他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报告书记,算上今天,一百零三天。”苏正回答得精准而迅速。
“一百零三天。”赵卫东咀嚼着这个数字,缓缓走到苏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亲自提起茶壶,给苏正面前的空杯里,斟上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茶色琥珀,香气愈发浓烈。
“一百零三天,你给我送了四份报告。”赵卫东看着苏正,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一份,关于保障房,孙局长和他手下那些人的别墅,变成了烂尾楼。第二份,关于文化产业,赵局长的家,成了‘文化遗址’。第三份,关于城市规划,规划局那帮人,亲身体验了住自己规划的烂尾楼是什么滋味。”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苏正的眼睛。
“第四份,就是前几天的政务服务中心。王建国和那群懒政的干部,被一场‘神罚’,钉在了耻辱柱上。”
赵卫东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投入苏正的心湖。他没有用“据说”、“听说”这样的词,而是直接陈述了事实。这表明,他已经不再怀疑,而是确认了这些匪夷所思事件的源头。
苏正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没有接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马东明同志给我看了一样东西。”赵卫东继续说道,身体微微前倾,“是王建国的那份‘自首书’。他说,那张纸上,残留着一种让他都感到心悸的力量。他还说,当纪委的处分决定下达的瞬间,那些被‘定住’的干部,就像是被解除了某种‘封印’。”
赵卫东的目光,在苏正脸上寸寸扫过,似乎想从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到一丝破绽。
“苏正,我不是在审问你。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把刀,到底有多快?刀鞘,又在哪里?”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近乎摊牌的明示了。他把苏正比作一把刀,一把锋利到足以斩断一切规则的妖刀。他想知道这把刀的极限,更想知道,这把刀的刀鞘——也就是控制它的方法——在谁的手里。
苏正放下茶杯,抬起头,迎上赵卫东的目光。他的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丝毫的躲闪。
“书记,我不是刀。”他平静地说道,“我只是一支笔。一支,负责记录问题,呈报事实的笔。至于后续发生的事情,或许,就像政务中心那位大爷说的,是‘天道好轮回’。”
他把“神罚”归于“天道”,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赵卫东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钟,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他知道,从这个年轻人嘴里,是问不出那个终极秘密了。
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问错了。
苏正不是刀,也不是笔。
他本身,或许就是那个制定“天道”规则的人。
赵卫东靠回沙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的震惊与疑虑,都一并吐出。
“好一个‘天道好轮回’。”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再纠缠于此,话锋一转,终于切入了正题,“你知道今天省里来的是谁吗?”
苏正摇了摇头。
“省委,杨书记的秘书,秦秘书长。”
秦秘书长!
听到这个名字,即便是苏正,心头也不由得一跳。
杨书记,是如今江北省的一把手。而秦秘书长,作为省委大管家,跟在杨书记身边多年,是其最信任的心腹。他的到来,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杨书记本人。
“他不是官方访问,是‘路过’云州,私下里,和我见了下面。”赵卫东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他只为一件事而来。”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苏正。
“为你而来。”
苏正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秦秘书长说,杨书记对云州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正风肃纪’的事件,非常关注。”赵卫东缓缓说道,“尤其是政务服务中心这次,用现场直播的方式,对全市干部进行‘警示教育’,这种‘不拘一格’的手段,杨书记评价了八个字。”
“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苏正心中一凛。他明白,这位省委书记,看到的不是那些诡异的现象,而是现象背后,那股整顿吏治、服务于民的决心。
“杨书记对你很好奇。”赵卫东继续说道,“他想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年轻人,能有如此魄力,敢于用这种颠覆性的方式,去触碰那些连他都感到头疼的顽瘴痼疾。”
“所以,秦秘书长这次来,是杨书记派他来‘看一看’的。”
“看一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苏正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从一个棋手,变成了更高层棋局上的一枚棋子。而这枚棋子,已经引起了棋盘对面,那位最大执棋者的注意。
“秦秘书长想见你。”赵卫东的声音,将苏正的思绪拉回现实。
“不是在市委,也不是在任何官方场合。”
赵卫东从茶几下,拿出了一张素雅的卡片,推到苏正面前。
“今天晚上八点,清风茶苑,二楼,‘听雨轩’。”
苏正拿起卡片,入手微凉。卡片上,只有这几个烫金的字,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信息。
“他会一个人等你。”赵卫东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背对着苏正,“记住,今晚,你不是市委办公厅的苏副主任,你只是一个叫苏正的年轻人。”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从窗户的玻璃上传来,带着一丝回响,和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苏正,从清源县到云州市,你走的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却又都合情合理。但今晚,不一样。”
“你面对的,是站在杨书记背后的人。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被原封不动地,呈报到省委的最高案头。”
“那将决定的,不仅仅是你的前途。”
赵卫-东缓缓侧过头,目光透过窗户的倒影,落在苏正的身上。
“还有我们云州,未来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