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一份报告被送到了市委书记赵卫东的案头。
报告的封面很普通,白纸黑字,标题却取得极大,甚至有些刺眼——《关于进一步深化我市国有资产市场化改革,实现财富‘全民共享’的调研报告》。
赵卫东的目光在“全民共享”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他不用看内容,就已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夹杂着凛冽杀气与极致讽刺的味道。
这股味道,他最近闻到过好几次了。
他翻开报告,直接跳过了前面那些罗列详实、数据精准的分析,目光落在了最后一页的批注栏上。
那里的字迹,依旧是苏正那手清秀工整的楷书,每一个笔画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循规蹈矩。
“经调研,我市国资委在周建海主任的卓越领导下,国企改革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成功将大量‘不良资产’通过‘市场化’手段剥离,为我市财政减轻了沉重‘包袱’。其工作思路之‘灵活’,手段之‘高明’,令人叹为-观止。”
“周建海主任多次表示,其所有工作,都是为了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是为了让改革的红利惠及‘全体人民’。这种忍辱负重、无私奉献的精神,感人至深。”
赵卫东读到这里,嘴角扯动了一下,不知是想笑还是想骂。
他继续往下看。
“为表彰周建海主任及其团队的‘杰出贡献’,并响应其‘财富共享’的崇高理念,特此建议:应让周建海主任及其所有利益相关人,率先垂范,亲身‘享受’这份‘市场化’与‘财富共享’的成果,以彰显其改革决心,回应人民期待,使其‘满意’!”
啪。
赵卫东将报告合上,声音不大,却让站在一旁等候的秘书小钱心头一跳。
书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端起茶杯的手,指节却捏得有些发白。
“全民共享……”赵卫东低声念着这四个字,眼神穿过窗户,望向远处的天际线。
他想起了秦秘书长昨晚的话,“砍主干,是要有授权的”。
苏正这小子,不仅要了授权,还把这把刀,磨得快要见了血光。他不是在砍,他这是要连根拔起,还要把拔出来的根,放在太阳底下,让所有人都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少蛆虫。
“好一个‘全民共享’!”赵卫东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他拿起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拨通了市纪委书记马东明的号码。
“东明同志,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电话挂断,他又拨了另一个号码,接通的是市检察院检察长。
“老李,准备一下,可能有个大案子要办。对,国资委那边,先不要动,等我通知。”
放下电话,赵卫东再次拿起苏正的报告,摩挲着那光滑的封面。他知道,当他做出批示的那一刻,云州的天,又要变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天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
同一时间,云州市西郊,紫云山庄。
这里是云州最顶级的富人区,独栋别墅依山而建,私密性极好。其中最气派的一栋,便是市国资委主任周建海的家。
此刻,周建海正穿着一身真丝睡袍,站在他那堪比小型博物馆的酒窖里,手里端着一杯八二年的拉菲。他轻轻晃动着酒杯,看着那深邃的红色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优美的弧线,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上午送走了苏正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他心情不错。在他看来,苏正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愣头青,被自己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哄得团团转。
“市场行为……”他轻声念叨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一杯陈年佳酿。这四个字,是他这些年最坚实的护身符,帮他挡掉了无数明枪暗箭。
他抿了一口红酒,醇厚的酒香在口腔里炸开。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一切尽在掌握。
就在这时,酒窖的灯光,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
周建海皱了皱眉,以为是电压不稳。他没在意,转身准备从酒架上再取一瓶心爱的藏品。
可当他转过身,手里的酒杯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那引以为傲的、由珍稀花梨木打造的恒温酒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灰扑扑的、最常见的那种铁皮文件柜,上面还用红漆刷着编号,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铁锈和纸张混合的气味。
他酒架上那些价值连城的藏酒,也都不见了。文件柜里塞满了发黄的卷宗,封皮上印着“云州第一棉纺厂资产清算报告”、“云州重型机械厂改制档案”……全是他亲手操办过的那些“杰作”。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建海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用力揉了揉眼睛。
可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
他惊慌失措地冲出酒窖,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彻底呆立当场。
他那装修奢华、由意大利名家设计的客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陋得像上世纪八十年代国营招待所的房间。墙壁是简单的白灰墙,墙上还挂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镜框。地上是磨得发白的水磨石地面。
原本价值百万的真皮沙发,变成了一排吱呀作响的木质长椅。那台一百二十寸的超薄曲面电视,变成了一台小小的、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老旧的纪录片,一个字正腔圆的男声在解说:“……广大工人阶级发扬主人翁精神,为国家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周建海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己的卧室。
推开门,他绝望地发现,那张从欧洲空运回来的天鹅绒大床,也变成了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铁架床,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格床单。
他冲进卫生间,镀金的水龙头变成了生锈的铁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地流着。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惊恐到扭曲的脸,镜子上方,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节约用水,人人有责。
“鬼!有鬼!”
周建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他疯了一样在别墅里奔跑,却发现每一个房间,都变成了他记忆深处最鄙视、最瞧不起的那种老旧国营单位的模样。
他想打电话报警,拿起那部镶钻的定制手机,却发现手机屏幕一片漆黑,怎么也打不开。他扑到座机前,抓起听筒,里面只有“嘟嘟”的忙音。
他想逃出去,可那扇厚重的、需要指纹和密码才能打开的防盗门,变成了一扇薄薄的木门,上面用油漆写着“闲人免进”。他拉开门,门外却不是他家那修剪整齐的草坪,而是一堵灰色的高墙,将整个别墅围得水泄不通。
他被困住了。
就在他彻底陷入绝望的时候,他看到了茶几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卡片,一张类似银行卡的硬质卡片,但颜色是鲜红的,上面印着国徽。
他颤抖着手拿起卡片,只见上面用宋体字清晰地印着几行字:
【姓名:周建海】
【资产状态:全部个人资产(含不动产、存款、有价证券、车辆及其他财物)已于今日完成‘国有化’,纳入国家资产统一管理。】
【备注:此举旨在响应‘财富全民共享’号召,感谢您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云州市国有资产‘全民共享’监督管理委员会(临时)】
“国有化……”
“全民共享……”
周建海看着这几个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他瞬间想起了上午苏正那张平静的脸,想起了自己那番“市场行为”的高谈阔论,想起了苏正临走时那句“周主任真是忍辱负重”。
那不是恭维,那是审判!
他被“国有化”了!他用“市场行为”侵吞的一切,如今被一种更高级、更无法理解的“行为”,给原封不动地“国有化”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不!我的钱!我的房子!”周建-海彻底崩溃了,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在房间里疯狂地打砸着那些简陋的家具,发出绝望的嘶吼。
可无论他怎么闹,那些东西都坚固得可怕。那张铁皮文件柜,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他累了,瘫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知道,自己完了。不是被纪委查办的那种完蛋,而是一种更彻底的、从物质到精神的全面毁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门铃声,穿透了他那被恐惧占据的耳膜。
“叮咚——叮咚——”
周建海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通过那扇老式木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几个神情严肃、不怒自威的男人。
为首的那人,他认识,是市纪委书记,马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