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云州市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清风茶苑门外,一株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苏正站在树下,晚风吹过,带着一丝茶香和夏夜特有的凉意。他没有立刻上车,只是安静地站着,目送那辆挂着普通牌照的黑色奥迪汇入车流,消失在道路尽头。
茶苑二楼,“听雨轩”的窗还亮着。刚才那一个多小时里,他与那位秦秘书长之间,没有惊心动魄的交锋,甚至没有一句直白的问询。
那位年过半百、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文雅之气。他亲自为苏正泡茶,手法娴熟,从洗杯、投茶到注水,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他们聊天气,聊云州的茶文化,聊秦秘书长年轻时下乡的趣闻。
直到茶过三巡,秦秘书长才放下青瓷茶杯,目光不经意般掠过窗外繁华的街景,声音平淡地开口:“杨书记说,云州是江北的工业重镇,家底厚实。当年很多老牌子,都是从这里走向全国的。比如‘飞鸽’牌缝纫机,‘铁牛’牌拖拉机……我小时候,家里能有台飞鸽缝纫机,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苏正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时代变了,改革是必然的。关停并转,甩掉包袱,轻装上阵,这是大方向。”秦秘书长转回头,看着苏正,眼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又锐利,“但甩掉的是包袱,不能连传家宝也一起扔了。更不能让一些人,打着甩包袱的旗号,把传家宝揣进自己的兜里,还让主人家对他感恩戴德。”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杨书记很爱惜羽毛,尤其是年轻干部的羽毛。有担当,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看清楚,自己这把刀,砍的是枯枝烂叶,还是大树的主干。砍主干,是要有授权的。”
说完,他便起身告辞,留给苏正一杯余温尚存的茶,和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苏正站在槐树下,秦秘书长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传家宝”、“揣进自己兜里”、“砍主干,是要有授权的”。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片茶叶,在苏正脑海的沸水中缓缓舒展开,释放出其背后真正的滋味。
这不是警告,这是点拨。
这不是试探,这是……授权。
一股无形的压力,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了苏正的肩上。他知道,从今晚起,他不再是仅仅为了云州一市的百姓而战,他的每一次落笔,都将被置于省委最高层级的显微镜下。
回到市委家属院的住所,已经接近午夜。
苏正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走进了书房。他没有去想那支神笔,而是拉开书柜,从最底层,搬出了几摞厚厚的、落满灰尘的文件汇编。
这些是云州市近五年来,关于国有企业改制的所有公开文件和报告。
他打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一方桌面。他拍了拍封面的灰尘,翻开了第一本。
《关于深化我市国有企业改革,促进市场化转型的指导意见》、《云州市市属国有企业混合所有制改革实施方案》……
一个个宏大的标题,一段段冠冕堂皇的文字,充斥着“优化”、“盘活”、“增效”、“赋能”这类时髦而空洞的词汇。苏正一目十行地扫过,这些文字在他眼中,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士兵,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理论壁垒,将所有可能存在的质疑都挡在外面。
直到凌晨两点,苏正的目光,停留在一份不起眼的附件上。
那是一份《云州市已完成改制企业名单及资产处置情况简报》。
名单很长,苏正的指尖,缓缓划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云州第一棉纺厂,改制后更名为“新世纪纺织有限公司”,由港商独资收购。报告称,此举成功引入外资,解决了上千名员工的安置问题。
云州重型机械厂,分割重组,核心车间与技术被一家名为“天诚实业”的民营企业收购。报告称,这是“抓大放小”的成功典范,保留了核心竞争力。
云州精密仪器厂,整体出售给管理层持股的“mbo”模式。报告称,这极大地激发了企业内生动力。
苏正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林思齐的号码。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那头传来林思齐睡意朦胧又带着一丝惊慌的声音:“苏……苏哥?”
“帮我查三家公司。新世纪纺织、天诚实业,还有收购了精密仪器厂的管理层持股公司,我要它们最原始的工商注册信息,股东背景,尤其是法人和最终受益人。”苏正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好,好的!我马上去办!”林思齐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睡意全无。
半小时后,苏正的加密邮箱里,收到了林思齐发来的文件。
苏正点开文件,屏幕的光照亮了他严肃的脸。
新世纪纺织有限公司,所谓的“港商独资”,其注册地确实在香港,但再往上追溯其母公司的资金来源,却指向了一家在开曼群岛注册的离岸公司,股权结构复杂如蛛网,根本无法穿透。唯一能查到的,是其在内地的授权代理人,一个苏正从未听过的名字。
天诚实业,收购了重型机械厂核心资产的民营企业。这家公司在收购案发生前三个月才刚刚成立,注册资本五百万,而那次收购的标的,据评估高达一点二亿。一份五百万注册资本的公司,是如何撬动上亿资产的?报告里用“引入战略投资”一笔带过,但战略投资方是谁,却没有明说。
最让苏正觉得可笑的,是精密仪器厂。那家由“管理层”持股的公司,其法人代表,赫然是原厂长的小舅子。而几个大股东,也都是原厂领导班子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场所谓的“mbo”,成了一场瓜分家产的内部盛宴。
苏正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秦秘书长的话,言犹在耳。
这不是在甩包袱,这是在倒卖传家宝。
他打开电脑,在内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国资委”、“贱卖”、“下岗”等几个关键词。
很快,一些被压制在角落里的、零星的帖子和旧闻,出现在屏幕上。
一篇三年前发布在本地论坛的帖子,标题是《血泪控诉!我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云州棉纺厂,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卖了!》。
发帖人是一个老工人,他用朴素而愤怒的语言,描述了工厂被收购前后的变化。他说,所谓的资产评估,就是几个穿着西装的人来厂里转了一圈,拿尺子量了量,然后就给出了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德国进口的先进纺织机,八成新,最后按废铁价折算。厂区那片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土地,价值更是被严重低估。
他说,新老板接手后,立刻宣布裁员,他们这些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拿着几万块的买断工龄费,就被赶出了工厂。而没过半年,新老板就将厂区的土地抵押给银行,套取了巨额贷款,转手投进了房地产。至于生产,早已停滞。
帖子的最后,老工人写道:“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每年还能盈利几百万的厂子,在报告里就成了‘严重亏损、资不抵债’?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些为工厂奉献了青春的人,最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们去找国资委,他们说这是市场行为;我们去找市政府,他们让我们找劳动局……天理何在?”
帖子下面的回复寥寥无几,大多是“哎,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之类的叹息。很快,这个帖子就沉了下去,消失在海量的信息中。
苏正一连看了好几个类似的帖子。
有重型机械厂的工程师,控诉核心技术图纸被低价打包卖掉,导致国家重点项目的部分技术外流。
有精密仪器厂的老技术员,举报新公司拿到厂子后,根本无心经营,而是将厂里的高精度设备转卖获利,厂房则租出去当了仓库。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苏正的心上。
这不是简单的渎职,更不是所谓的“改革阵痛”。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隐秘而巨大的贪腐盛宴。一场以“改革”为名,对国家和人民财富的无情掠夺。
苏正关掉网页,重新拿起那份《已完成改制企业名单及资产处置情况简报》。
他的目光,落在了每一份报告签批栏的同一个名字上。
市国资委主任,周建海。
苏正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脑满肠肥、总是笑眯眯的形象。他记得,在几次市里的会议上,这位周主任发言时,总是把“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挂在嘴边,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
苏正拿起桌上的座机,拨了一个内线号码。
“督查室吗?我是苏正。请帮我调取一下,市国资委主任周建海同志的个人财产申报材料,以及他所有直系亲属的从业信息。对,要最详细的。半小时内,送到我办公室。”
挂断电话,苏正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已经深了,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沉睡。但在那些看不见的阴影里,一场持续了数年的盛宴,或许还在进行。
苏正的目光变得冰冷。
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比懒政、腐败更可怕的对手。那是一个由权力、资本和复杂关系网编织而成的利益集团。他们精通法律,善用规则,将每一次侵吞都包装得天衣无缝。
想用常规手段去查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正缓缓回到书桌前,拉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
他拿出了那支已经完成蜕变,笔身龙影几乎要破壁而出的英雄牌钢笔。
笔身温润,那双金色的龙目,在台灯的光下,仿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苏正握着笔,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而磅礴的力量,从掌心缓缓传来。
这一次,他要写的,或许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报告。
他要为这场饕餮盛宴,亲手写上一张……请柬。一张,送往地狱的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