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赵卫东的电话,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开了云州市官场的天空。纪委书记马东明几乎是摔门而出,亲自带着最精锐的办案队伍,警笛未鸣,却已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市政务服务中心。
而此时此刻,身处风暴眼的服务大厅,却呈现出一种冰火两重天的诡异景象。
一边是“火”。
那些往日里懒散懈怠的窗口工作人员,此刻如同被注入了过量的兴奋剂,一个个化身为效率的化身。键盘的敲击声密集如雨,打印机疯狂吞吐着纸张,汇成一片嘈杂的交响。他们的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脸上挂着标准而僵硬的微笑,嘴里以播音员般的速度和语调,不停地重复着“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好的,马上为您办理”、“请收好,下一位”。
来办事的群众,从最初的目瞪口呆,渐渐变成了一种麻木的狂喜。他们只需要将材料递过去,甚至话还没说完,一整套盖满了红章的文件就已经被塞回了手里。有人只是来咨询一下房产过户的流程,三分钟后,捧着一本崭新的房产证,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大厅,直到被外面的太阳晒得一个激灵,才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做梦。
“高效”、“便捷”、“满意”。苏正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以一种最极端、最荒诞的方式,被强制执行。
而另一边,是“冰”。
角落里,瘫坐在地的王建国,终于从那片由“高效”构成的喧嚣中,找回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意识。
他被遗忘了。
苏正走了,林思齐也带着人去复印报告了,那些陷入疯狂“服务”的下属,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连那些之前还对他怒目而视的群众,此刻也全都被那不可思议的办事效率吸引,没人再理会这滩烂泥。
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夹杂着无尽的恐惧,在他心底翻腾。
他挣扎着,想要从这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爬起来。必须走,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苏正的手段太过诡异,他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他将肥硕的手掌撑在地上,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准备一鼓作气地站起来。
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然而,他的身体,却像一台老旧的、生了锈的机器,用一种令人绝望的迟缓,回应着他大脑发出的指令。
他的手掌,以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压向地面。手掌下的皮肤和脂肪,被他的体重挤压,变形的过程被无限拉长,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根掌骨在压力下发出的轻微呻吟。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
他想撑起手臂,这个平日里下意识就能完成的动作,此刻却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肘关节,以一种近乎凝滞的姿态,一点一点地,艰难地,试图从弯曲变为伸直。
怎么回事?
王建国的大脑一片空白。是中风了?还是刚才吓破了胆,身体不受控制了?
他想喊人,想呼救。
“救……”
一个简单的音节,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长、扭曲,变成了一段悠长而怪异的滑音。
“——救————命————啊————”
他脑海里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可传到空气中的,却只有一缕微弱的、像是唱片机坏掉时发出的、拖长了的呻吟。声音低沉得,甚至盖不过旁边打印机工作的噪音。
他彻底慌了。
他用尽全力,想要加快自己起身的动作。他的额头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发紫,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再以一种同样缓慢的速度,在他的额角汇聚成一颗硕大的汗珠。
那颗汗珠,在他的眉梢,在他的眼角,在他的脸颊上,进行着一场漫长无比的旅行。他能感觉到它滑过皮肤时那冰凉的触感,能看到它在自己视野里留下的那道扭曲的水痕。
一秒钟,被拉长成了一个世纪。
他终于,在耗费了仿佛一辈子的力气后,将上半身撑离了地面。
他抬起头,看向这个喧嚣的大厅。
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了一部被按下了无数倍快进的电影。
那些“高效”的工作人员,身影已经快到模糊,只留下一道道残影。那些办事的群众,来了又走,像电影里飞速流转的人潮。光线在变化,墙上挂钟的秒针,在他的视野里,像风车一样疯狂转动。
而他自己,就是这部快进电影里,唯一一个被按下了慢放键的角色。
不,比慢放更可怕。
他成了一尊正在缓慢融化的蜡像。
他能清晰地思考,他的意识在疯狂地尖叫、咆哮,可他的身体,却被囚禁在这凝固的时间里,动弹不得。
他终于想起了苏正写下的那句批示。
“高效”、“便捷”、“满意”、“享受”。
他的下属们,正在“享受”着“高效”和“便捷”。
而他呢?
他是中心主任,他最大的“政绩”,就是用一套套繁琐的流程和借口,将所有事情都“慢”下来,拖下去。他最擅长的,就是“慢作为”。
所以……
报应,就是让他自己,彻底地,“慢”下来。
慢到与这个世界脱节。
慢到被时间所抛弃。
一股比死亡更深沉的绝望,如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这不是惩罚,这是神罚。是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反抗的,来自更高维度的审判。
就在这时,大厅的旋转门转动,一个穿着合体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
是市委书记赵卫东的秘书,小钱。
小钱的脸上带着一丝焦急和好奇。他奉了书记的命令,前来“现场直播”。他一踏入大厅,就被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给镇住了。
这哪里是报告里写的那个死气沉沉、推诿扯皮的服务中心?这分明是某个五百强企业的电话销售中心,还是打了鸡血的那种。
他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拿出手机,准备先拍个全景视频给书记发过去。
可就在他举起手机,镜头扫过大厅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在那个喧嚣、高速运转的世界一角,他看到了一个极其不协调的存在。
一个人。
一个胖子。
那个胖子正保持着一个极其怪异的、半蹲半跪的姿势,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正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缓慢,向前伸着,似乎是想抓住什么。他的脸上,表情扭曲,汗珠像蜗牛一样,在他的脸颊上爬行。
小钱认出了他。
是中心主任,王建国。
这是在干什么?行为艺术?还是突发恶疾?
小钱皱着眉,将手机的镜头推近,对准了王建国。
他想看清楚,这个本应是风暴中心的人物,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他看着屏幕里王建国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恐惧和绝望而瞪大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开的嘴巴,正在无声地、缓慢地,吐出不成形状的音节。
小钱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寒意。
他按下了录制键。
他不知道自己录下的,将会是一段怎样颠覆他三十年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影像。
他只知道,他必须把眼前这荒诞、诡异、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呈现在市委书记的面前。
电话震动了一下,是书记发来的信息,只有两个字:“情况?”
小钱的手指有些发抖,他看了一眼屏幕里那个如同琥珀中的昆虫般,被凝固在缓慢时光里的王建国,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快到疯狂的工作人员,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赵卫东的电话。
“书记……”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
“我到了……这里……这里……”
他卡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里,一半是疯人院,一半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