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的身影消失在旋转门外,带走了大厅里最后一丝正常的秩序。
林思齐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份还带着墨香和体温的报告,只觉得双臂沉重得快要举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份报告,目光触及末尾那行字迹,心脏便不受控制地一缩。
那不是批示,那是一道符。一道用墨水写就,却比朱砂更能催命的符。
他环顾四周。
整个政务服务大厅,已经彻底沦为一出荒诞的、失控的默剧。
那个工商窗口的女孩“小刘”,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毫无停顿的流畅动作,为面前一个目瞪口呆的群众办理业务。她的双手在键盘上敲击出残影,打印机疯狂地吞吐着纸张,各种印章在她手中像杂耍道具一样飞舞,盖章的动作快、准、狠,每一次落下都发出“砰”的一声脆响,仿佛在为这场闹剧配上急促的鼓点。
那个办业务的群众,手里被塞满了一叠又一叠刚刚出炉的、还带着热度的文件,整个人都懵了。他只是来咨询一下,前后不过三分钟,从申请到审批到拿证,全套流程已经走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表格上的字。
“下一位!”小刘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喊着,声音甜美依旧,脸上却是一片死灰,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
更远处,那个之前总说“人手不足”的税务窗口中年男人,此刻正一个人操作着三台电脑,双手如同八爪鱼,同时处理着不同的业务,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解答着另外两个群众的咨询,分毫不乱。他的身体以一种违反人体工学的姿态高速运转着,汗水浸透了衬衫后背,他想停,却根本停不下来。
高效。
便捷。
满意。
享受。
这几个词,如同魔咒,回荡在林思齐的脑海里。他看着眼前这光怪陆离的一幕,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终于明白,苏正的手段,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揣度。这不是官场斗争,这是降维打击。
“林……林馆长……”一个年轻下属脸色惨白地凑过来,声音都在发抖,“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林思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紧了紧手中的报告,声音干涩却坚定:“按照秘书长的吩咐,复印,分送。”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带着人,绕开那些如同上了发条般疯狂“服务”的工作人员,冲进了办公室。复印机嗡嗡作响,吐出一份又一份带着同样字迹的纸张。林思齐亲自将它们分装进印有不同抬头的牛皮纸袋里,封口的时候,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仿佛能预见到,当这几个纸袋被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时,整个云州市的官场,将会掀起一场何等恐怖的地震。
……
市委大楼,顶层。
市委书记赵卫东的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的车流声。
办公室的陈设简单而厚重,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占据了房间的核心位置,桌上文件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云州市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各种正在进行的项目和规划。
赵卫东年近六十,头发已有些花白,但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而平静,像一口古井,看不出深浅。此刻,他正拿着一支红蓝铅笔,在一份关于城市新区规划的文件上,仔细地圈点着。
他的秘书,小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杯刚泡好的龙井放在桌角,又将一个牛皮纸袋,双手呈上。
“书记,督查室刚送来的加急件,说是苏秘书长亲自交办的。”
赵卫东的笔尖一顿。
苏正。
这个名字,最近在他耳边出现的频率有点高。从清源县的周怀安那里,他听到的就是一套含糊其辞、却又推崇备至的说辞。到了市里,短短时间,这个年轻人就像一条鲶鱼,搅动了原本平静无波的池水。
赵卫东放下铅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端起茶杯,吹开浮沫,轻轻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拿起那个纸袋。
他的动作很从容,撕开封条,抽出里面的文件。
《关于市政务服务中心工作效率低下、存在系统性问题的深度调查报告》
标题很长,也很刺眼。
赵卫东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政务服务中心,那是市里的脸面,是他亲自抓过的“窗口工程”。他当然知道下面的人会有些小动作,水至清则无鱼,但能让苏正用上“系统性问题”这种词,看来事情不小。
他开始往下看。
报告的开头,是苏正平实的叙述。当他看到“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一张张沾染着汗渍和指印的表格”时,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再往下,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案例。
“……安监要求先有环保批文,环保要求先有安监批文,工商则要求两者皆备,百姓在完美的制度闭环中求告无门……”
赵卫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为办残疾证年审,行动不便者每年须亲自到场,只为让工作人员‘看一眼’,证明自己‘还活着’……”
赵卫东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红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闷响。
“……为办孩子医保,需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开具‘我儿子是我儿子’的荒唐证明……”
“笃、笃、笃”的敲击声,停了。
赵卫东的拳头,在桌下,缓缓攥紧。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在基层奔走,也曾见过百姓的疾苦。他以为,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他所看到的报告和数据,已经能反映出这个城市的运转状况。可今天,苏正这份没有半句官话、全是百姓血泪的报告,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穿了他面前那层由数据和简报构筑的、温情脉脉的滤镜。
他看到了滤镜之下,那张真实存在的、因为懒政和麻木而变得丑陋不堪的脸。
这已经不是腐败,这是作孽。
办公室里的气压,在一点点降低。站在门口的秘书小钱,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跟了赵卫东这么多年,很少见他流露出如此压抑的怒火。
赵卫东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苏正的亲笔批示。
字迹锋利,笔走龙蛇,每一个转折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当赵卫东的目光,落在那一个个被引号框起来的词上时,他整个人,都静止了。
“……做得非常‘高效’……”
“……‘便捷’得令人惊叹!”
“……让所有百姓都‘满意’……”
“……让所有人都‘享受’这份‘便捷’!”
办公室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赵卫东脸上的怒意,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平静。他看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苏正那双同样平静的眼睛。
他当然看懂了。
他比任何人都懂这种反讽背后,藏着怎样彻骨的嘲弄和决绝。
这已经不是在打报告,这是在下战书。
苏正用这样一种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看,问题我给你摆出来了,证据我给你罗列了,连惩罚的方式,我都替你写好了。现在,就看你这个市委书记,接不接招。
赵卫东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清源县那些离奇的传闻。凭空消失的学区房,变成烂尾楼的豪宅,突然“生病”的局长……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苏正的“手段”。
一股荒谬而又暴戾的情绪,在他胸中轰然炸开。他愤怒,不仅仅是因为王建国那帮人的无法无天,更是因为苏正这种近乎“言出法随”的、完全超脱于体制之外的行事方式。
这个年轻人,是一把最锋利的刀,能斩断一切沉疴痼疾。
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最不可控的变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现有规则的彻底颠覆。
赵卫东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接通了。
“老马,”赵卫东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让人发慌,“市纪委吗?我赵卫东。”
电话那头,市纪委书记马东明的心,咯噔一下。他知道,赵卫东用这种口气说话,意味着天要塌了。
“书记,您指示。”
“你马上带人,去一趟市政务服务中心。”赵卫东看着手里的报告,一字一顿地说道,“查,给我一查到底!不管牵扯到谁,不管有什么背景,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拿下!”
“是!”马东明毫不犹豫地应道。
挂断电话前,赵卫东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句“让所有人都‘享受’这份‘便捷’”上。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想亲眼看看,苏正的“祝愿”,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降临在那些人的身上。
他再次拿起电话,这一次,是打给自己的秘书小钱。
“小钱,你现在,亲自去一趟政务服务中心。”
“不要惊动任何人,找个角落,给我看着。”
“我要知道那里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
“我要一份,现场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