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却更大了。
落霞城外的雪原,此刻已不再是纯粹的白。鲜血、泥泞、断裂的兵刃、残缺的尸骸……触目惊心地涂抹在皑皑积雪之上,形成一幅残酷而宏大的死亡画卷。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焦臭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和恐惧的气息。
北蛮大军溃败了。
当凌寒以近乎神迹般的手段,一击斩灭近千苍狼卫,当秦湘率领养精蓄锐的霜刃骑如同银色风暴般冲出城门,这场战争的胜负就已经注定。
失去了最精锐部队的胆气和指挥中枢的有效调度,本就因邪术被破而士气大挫的北蛮军队,在霜刃骑的反复冲杀下迅速土崩瓦解。
兵败如山倒。
拓跋昊在亲卫的死命掩护下,砍翻了几个挡路的溃兵,带着不足千人的残部,向着北方狼山坳的方向狼狈逃窜。
他甚至连回头看一眼落霞城的勇气都没有,那只独眼里充满了血丝和刻骨的怨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深的恐惧。
凌寒……混沌之力……今日之耻,他拓跋昊记下了!只要他活着回到王庭,只要暗香阁那边的“交易”还能继续……
残阳如血,将雪原上的尸山血海染得一片通红。霜刃骑的追击在日落前停止了,秦湘带着一身血污和疲惫返回城内,虽然大胜,但清点下来,霜刃骑也折损了近三千人,几乎是出发时的一半。
守城部队的伤亡更重。这是一场惨胜。
帅府内,气氛肃穆。将领们脸上虽有胜利后的振奋,但更多的是疲惫和沉重。巨大的伤亡数字,如同磐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凌寒换下了沾满尘土和雪沫的大氅,坐在主位,听着秦湘和各部将的汇报,脸色平静。
他体内的混沌之气消耗颇巨,此刻正在缓缓恢复,脸色比平时略显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更加深邃,仿佛刚刚那场大战的生死搏杀,让他对混沌之力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大致情况便是如此。北蛮遗弃的粮草辎重无数,俘虏约五千,已集中看管。我军正在打扫战场,收敛阵亡将士遗体。”秦湘声音沙哑地总结道。
凌寒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阵亡将士名录尽快整理,抚恤加倍,从优从速。受伤将士全力救治,不惜代价。缴获物资清点入库,俘虏……”他顿了顿,“甄别其中军官和骨干,严加看管。普通士卒,愿意归降的,打散编入辅兵营,不愿的……送去北境矿场服苦役。”
“是!”众人领命。北椋对待俘虏向来有自己的规矩,不滥杀,但也绝不仁慈。
“王爷,”一名负责情报的偏将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出来禀报,“清理战场时,在那些黑袍人尸体附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命人抬上来几个箱子。打开后,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些刻满诡异符文的黑色石板、几件破损的紫黑色法袍、以及一些盛放着暗红色粘稠液体的水晶瓶。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令牌中央,刻着一个仿佛由无数细小眼睛组成的扭曲图案,散发着令人极其不适的阴冷气息。
“暗香阁的祭器,还有这个……”凌寒拿起那块令牌,入手冰凉刺骨,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试图侵蚀他意识的邪念,但立刻就被他体内的混沌之气碾碎。
“这是召唤或者沟通某种存在的信物,与寂灭圣祖有关。”
他将令牌放下,眼神冰冷:“拓跋昊逃了,但暗香阁埋在北蛮的这根线,还没断干净。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三日后,秦湘。”
“末将在!”
“你率一万霜刃骑,并两万步卒,进驻黑风隘口,收复失地,并以此为基点,向北徐徐推进,清扫北蛮残部,重建防线。”凌寒下令,“记住,稳扎稳打,不必冒进,主要目的是巩固边境,挤压北蛮的生存空间,同时……留意所有可能与暗香阁有关的痕迹。”
“末将遵命!”秦湘抱拳,眼中战意重燃。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收复失地,更是要将北蛮彻底打疼,打怕,为北椋赢得更长久的边境安宁。
“其余各部,协助落霞城重建城防,安抚百姓。阵亡将士的英灵祠,即刻动工修建。”凌寒站起身,“此战虽胜,但北境未宁,暗敌未除。诸君不可懈怠。”
“谨遵王爷之命!”众将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帅府内回荡。
将领们散去后,炎烁才晃晃悠悠地钻了进来,手里居然还拿着一个不知从哪个北蛮军官那里顺来的镶宝石银酒壶,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哈着酒气道:“打完啦?你这仗打得……啧啧,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小子是人是鬼。最后那一下,是什么名堂?我离得老远都觉得脖子发凉。”
凌寒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为何还在此地?”北境战事已了,炎烁这个火焰山的“闲人”,按理早该离开了。
“嘿,瞧你这话说的,过河拆桥啊?”炎烁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北蛮败是败了,可暗香阁那帮孙子还没露正主呢。我师父让我来看看,那我就得看个明白。再说了,你那混沌之力,我越看越有意思,不多蹭蹭……啊不是,不多观摩观摩,岂不是白来一趟?”
他看似嬉皮笑脸,但琥珀色的眼睛里却带着认真。火焰山的态度很明确,他们站在凌寒这边,至少目前是。
凌寒没再多问,只是道:“随你。不过接下来,我要闭关几日。”
“闭关?伤着了?”炎烁挑眉。
“消耗有些大,需要梳理一下所得。”凌寒如实道。与乌维之战,投影显圣,再到今日战场上的混沌领域雏形和最后的“混沌之线”,他对混沌之力的运用有了数次突破性的尝试,也暴露出不少问题和新的感悟,必须静心消化。
尤其是对“生”与“灭”平衡的把握,以及对混沌本质“无处不在”的那一丝朦胧感知。
“行吧,你忙你的,我就在这落霞城里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好酒。”炎烁摆摆手,很识趣地没再打扰。
……
就在北境战火暂熄,凌寒闭关消化所得之时。帝都,北椋王府内院,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苏瑶的伤势在凌寒隔空渡来的那缕混沌生机的滋养下,稳住了根基,甚至有了缓慢好转的迹象。
地心玉髓的药力被更好地吸收,她脸色红润了许多,鬓角的灰白几乎褪尽,只是本源依旧虚弱,无法动用真气,更像是个需要精心调养的寻常大家闺秀。
墨尘的肋下剑伤经过府中医师和苏瑶的亲自调理,也已无大碍,只是损耗的元气需要时间恢复。他如今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内院,王府内外更是被清理得铁桶一般,连只陌生的苍蝇都难飞进来。
那日望乡亭的惊险,以及凌寒如同天神降临般的解围,早已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版本越来越离奇。北椋王府的威望,在民间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但在朝堂和某些隐秘势力眼中,却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日,苏瑶正在小花园的暖阁里翻阅一些医书古籍,试图寻找更快恢复本源或者彻底解决体内隐患的方法。墨尘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门外。
忽然,一名暗羽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对墨尘低语了几句。
墨尘眉头微皱,转身走进暖阁,对苏瑶低声道:“苏姑娘,药王谷那边……有动静了。”
苏瑶放下书卷,神色平静:“百里疾又派人来了?”
“不是百里疾。”墨尘摇头,脸色有些古怪,“是药王谷的三长老,亲自递了拜帖,说是代表谷主,前来探望……并致歉。”
“三长老?致歉?”苏瑶微微一怔。三长老在谷中地位超然,是少数不掺和百里疾与她争斗、一心钻研医道的长辈,为人还算公正。谷主派他来,还打着“致歉”的名头?这可不像是百里疾的风格。
“拜帖上说,三长老明日午时登门。”墨尘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苏姑娘,您看……”
苏瑶沉吟片刻,道:“见。既然是三长老亲自来,又代表谷主,不见反而显得我们无礼。况且,我也想知道,谷中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她顿了顿,“墨老,安排在前厅会客,多派些人手在周围,以防万一。但我与三长老谈话时,不必近前。”
“老奴明白。”墨尘点头。三长老身份不同,又是明着递帖拜访,直接动武的可能性不大,但防备之心不可无。
……
次日午时,药王谷三长老如期而至。
这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背着个古朴的药箱,步履从容,眼神温和,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游方郎中,而非执掌药王谷权柄的长老。他只带了一个十四五岁、看起来伶俐乖巧的药童,再无其他随从。
墨尘亲自将二人引至前厅,苏瑶已在厅中相候。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淡青色衣裙,未施粉黛,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气度沉静。
“苏瑶见过三长老。”苏瑶起身,微微欠身行礼。无论私下恩怨如何,面对这位曾指点过自己医术、且德高望重的长辈,礼数不可废。
三长老目光在苏瑶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她依旧显得虚弱的气息上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和复杂。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罢了,丫头,坐吧。你的事情,谷中都听说了。”
双方落座,药童乖巧地奉上茶后,便垂手退到三长老身后。
“长老此行,所谓何来?”苏瑶开门见山。
三长老端起茶杯,又放下,缓缓道:“两件事。其一,代表谷主,也为百里疾那孽障行事不当,向你致歉。谷主已知晓百里疾私下勾结外人,意图对你不利,甚至动用谷外势力,已将他禁足思过,剥夺其代掌谷中事务之权。”他语气诚恳,不似作伪。
苏瑶心中微动。剥夺权柄?这处罚可不轻。百里疾在谷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谷主能下此决心,恐怕不只是因为百里疾针对自己,更可能是因为他勾结暗香阁,触动了药王谷超然物外的底线,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其二,”三长老继续道,目光直视苏瑶,“谷主希望你能回去。”
苏瑶沉默。
“你父母之事,谷中确有隐情,也对你有所亏欠。谷主承诺,只要你回去,过往一切,既往不咎。你依旧是药王谷的核心弟子,可入‘百草秘境’闭关疗伤,谷中珍藏任你取用,务必让你恢复如初。甚至……谷主暗示,未来谷主之位,未必不能考虑你。”三长老的语气带着劝慰,也有一丝期待,“丫头,你本源之伤,非寻常药物可医,在外漂泊,终究不是办法。药王谷,才是你的根。”
条件不可谓不优厚。既往不咎,资源倾斜,甚至暗示谷主继承权。这几乎是药王谷能给出的最高诚意。
墨尘侍立在厅外阴影中,闻言眉头紧锁。药王谷这是软硬兼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先撇清百里疾,再许以重利,想把苏姑娘弄回去?回去之后会怎样,可就难说了。
苏瑶安静地听完,脸上没有太多波动。她轻轻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多谢谷主和三长老厚爱。只是,苏瑶离谷之时,便已下定决心。药王谷……已非我心中圣地。百里疾之事,仅是表象。谷中风气,长老应当比我更清楚。争权夺利,故步自封,甚至与暗香阁那等邪祟有所牵扯……这样的地方,回去又有何益?”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至于我的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北椋王府待我以诚,王爷更是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既已选择留下,便不会再回头。长老好意,苏瑶心领了。请回禀谷主,苏瑶……不回去了。”
话说得平静,却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三长老看着她,眼中那丝期待渐渐黯淡,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知道,这丫头外表温婉,内心却极有主见,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药王谷,终究是寒了她的心。
“罢了,罢了……”三长老摇摇头,站起身,“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丫头,你好自为之。这瓶‘九转护心丹’,乃老夫亲手炼制,对你的伤势或有小补,留着吧。”
他将一个玉瓶放在桌上,不再多言,带着药童,转身离去。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和落寞。
苏瑶看着那瓶丹药,又看了看三长老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她与药王谷的牵连,或许至此,真的该彻底了断了。
墨尘走进来,低声道:“苏姑娘,拒绝了药王谷,他们恐怕……”
“我知道。”苏瑶打断他,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冷意,“软的不行,或许就会来硬的。尤其是百里疾,他绝不会甘心。不过……”她看向北方,那里是落霞城的方向,“有他在,我不怕。”
墨尘心中稍安。是啊,有王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