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在第三天清晨停了。
不是渐渐变小,而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扯开了铅灰色的天幕。阳光刺破云层,毫无遮拦地洒落在银装素裹的北境大地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的白光。
风依旧凛冽,却带走了最后一丝水汽,空气干冷得吸一口都觉得肺管子生疼。
落霞城头,一夜未眠的守军士兵们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呵出的白气迅速凝结在铁甲和眉梢。他们望着远方雪原上那如同黑色蚁群般蠕动、并且越来越清晰的北蛮大军,眼神里除了疲惫,更多的是凝重和决绝。
该来的,终究来了。
凌寒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站在城楼最高处,目光平静地俯瞰着城外。
经过几日调息,强行投影显圣带来的反噬已被压下,脸色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神深处的那抹混沌之色,似乎比往日更加深邃难测。
秦湘快步登上城楼,甲胄上凝结着冰霜,脸色被冻得通红,但眼神锐利如刀:“王爷,各部已按第三套方案就位。滚木礌石、火油箭矢全部到位。
‘霜刃’骑主力隐蔽于城内,随时可以出击。猎杀小队也已撒出去,重点盯防那几个疑似暗香阁高手聚集的区域。”
凌寒“嗯”了一声,问道:“拓跋昊的位置?”
“中军,狼头大纛下,距离城墙约五里。”秦湘指向远方那面格外巨大的旗帜,“他这次把王庭近卫‘苍狼卫’也带来了,约三千人,是北蛮最精锐的力量。”
“苍狼卫……”凌寒目光微凝。拓跋昊这是把压箱底的本钱都亮出来了,可见其决心。“暗香阁的人呢?可有动静?”
“暂时没有大规模现身。但斥候发现,北蛮军阵后方,有一些穿着古怪黑袍的人活动,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秦湘语气带着不确定。
凌寒眼神冷了几分。暗香阁那些鬼蜮伎俩,终究还是要用到战场上。
就在这时,北蛮军中号角长鸣,沉闷如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声势远比之前浩大,连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随之微微震颤。
进攻开始了。
没有试探,没有骚扰,一上来就是最猛烈、最不计代价的强攻!数以万计的北蛮士兵,推着简陋却坚固的盾车,扛着新打造的巨大云梯和攻城槌,如同黑色的潮水,咆哮着涌向落霞城!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他们后方射出,掩护着冲锋的部队。
“弓箭手!覆盖射击!”秦湘厉声下令。
城头箭如雨下,不断有北蛮士兵中箭倒地,但后面的人立刻填补空缺,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北蛮人的悍勇,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很快,第一批北蛮士兵冲到了城墙下,云梯重重搭上墙垛,嘴里咬着弯刀、面目狰狞的蛮兵如同猿猴般疯狂向上攀爬。
“滚木!礌石!给我砸!”各级军官嘶吼着。
沉重的原木和石块轰然落下,砸得云梯断裂,攀爬的蛮兵惨叫着跌落。滚烫的火油和金汁倾泻而下,城墙下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叫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每一段城墙都变成了血肉磨坊,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重物坠地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碴,又被更多鲜血覆盖。
凌寒没有立刻出手。他如同最冷静的猎手,目光扫过整个战场,混沌之力带来的全局感知让他能准确把握战局的每一处细微变化。他在等待,等待最佳的时机,也等待暗香阁的底牌亮出。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北蛮的攻势一波猛过一波,守军伤亡开始急剧增加。一段城墙在攻城槌的反复撞击和巨石的轰砸下,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坍塌出一个数丈宽的缺口!
“堵住缺口!”秦湘眼睛都红了,亲自带着亲兵冲了过去,与蜂拥而入的北蛮士兵绞杀在一起。
缺口处的争夺异常惨烈,双方士兵如同绞肉机里的血肉,不断倒下,又不断填补上去。秦湘剑法凌厉,接连斩杀数名蛮兵百夫长,但身上也添了好几道伤口,玄甲被血染红。
凌寒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一步踏出城楼,身形几个闪烁,便出现在缺口上方。没有动用“灭之力”那种霸道无匹的分解,而是双手虚按,混沌之气化作无数道极其细微的灰色丝线,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没入下方正在鏖战的北椋士兵体内。
那些受伤的、力竭的北椋士兵,顿时感觉到一股温润而坚韧的力量涌入身体,伤口传来麻痒愈合的感觉,消耗的体力也快速恢复了几分!
虽然远达不到治愈重伤的程度,但在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这一点恢复和振奋,却如同雪中送炭,让他们的战斗力得以延续!
这是凌寒对“生之力”更精妙的运用——战场群体增益!
与此同时,他对那些冲在最前的北蛮精锐,则调动了另一丝混沌之力,悄然扰乱了他们周身的气息平衡。
那些悍勇的蛮兵顿时感觉呼吸不畅,气血逆行,动作不由自主地迟滞、变形,破绽百出!
此消彼长之下,缺口处的局势瞬间稳住!北椋守军士气大振,竟硬生生将冲进来的北蛮士兵又推了回去!
“王爷万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城头守军齐声欢呼,声震四野!
这一幕,自然也被远处观战的拓跋昊看在眼里。他独眼中凶光暴涨,猛地一拍战象的脊背:“废物!苍狼卫!给我上!撕开那个口子!把凌寒给我逼出来!”
号角声变调,三千名穿着苍青色皮甲、气息彪悍冰冷的北蛮精锐,如同出闸的饿狼,沉默而迅猛地冲向城墙缺口!
他们是拓跋昊的王牌,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精通合击之术,战斗力远非普通蛮兵可比。
与此同时,北蛮军阵后方,那些黑袍人聚集的地方,突然亮起了一片诡异的紫黑色光芒!一股阴冷、衰败、令人灵魂不适的气息弥漫开来,迅速向着战场蔓延!
暗香阁的手段,终于出手了!
那紫黑色光芒所过之处,地上的鲜血仿佛沸腾起来,散发出更浓烈的腥气。受伤未死的北蛮士兵,伤口处竟然诡异地止住了血,眼中冒出疯狂的红光,力量速度大增,如同不知疼痛的野兽,更加疯狂地扑向守军!
而北椋士兵被那光芒扫过,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士气不由自主地低落下去!
这是一种大范围的、偏向精神侵蚀和激发潜能的邪恶术法!
“他娘的,终于憋不住了!”一直待在凌寒附近看热闹的炎烁骂了一句,周身地火之力升腾,灼热的气息暂时驱散了靠近的阴冷,“凌寒,这下玩大了!这帮家伙搞的是邪门的玩意儿!”
凌寒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暗香阁果然将寂灭死气的某种劣化应用,搬到了战场上!这种大规模侵蚀,对普通士兵的影响是致命的!
不能再留手了。
他深吸一口气,身形缓缓升空,凌空立于城墙缺口上方。玄色大氅在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
他双手缓缓在胸前合拢,仿佛捧着一团无形之物。丹田内的混沌气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起来,海量的混沌之气奔涌而出!
这一次,他没有区分“生”与“灭”。
灰色的气流以他为中心,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这气流不再温和,也不再霸道,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宏大的“混沌”本身!
它扫过北椋守军,驱散了他们身上的阴冷与颓靡,抚平了躁动与恐惧,带来一种奇异的、源自生命本源的镇定与坚韧。
它扫过那些被邪术激发的北蛮士兵,那疯狂的红光如同遇到克星般迅速熄灭,透支生命换来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它扫过那片紫黑色的光芒,如同清水泼入墨池,那诡异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稀释、中和、最终彻底湮灭!
后方那些施法的黑袍人齐齐闷哼一声,仿佛遭受反噬,气息萎靡下去。
混沌领域雏形——净化与平衡!
虽然范围远不及上次被动激发的完整领域,威力也小得多,但在这局部战场上,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它不讲道理地抹平了暗香阁邪术带来的优势,将战斗拉回到了最原始的力量与勇气比拼!
“这是什么鬼东西?!”拓跋昊在远处看得真切,又惊又怒。他感觉到自己精心准备的邪术底牌,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破解了!
“苍狼卫!目标凌寒!杀了他!”拓跋昊彻底疯狂了,拔出腰间的巨型弯刀,指向空中那个身影。
三千苍狼卫发出整齐的狼嚎,不再理会城墙缺口,如同灰色的潮水,目标明确地向着凌寒所在的位置发起了决死冲锋!
他们阵型严密,彼此呼应,冲锋的气势竟引得大地微微震动!
“保护王爷!”秦湘在城头厉喝,想要带人拦截。
“不必。”凌寒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
他看着那三千席卷而来的北蛮最精锐,眼神平静无波。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伸出,对着冲锋的苍狼卫洪流,轻轻一点。
指尖处,一点极致的黑暗悄然浮现。
那不是寂灭的死黑,而是混沌归元、万物未生之前最原始的“无”。
下一刻,这一点黑暗骤然膨胀、延伸,化作一道细如发丝、却仿佛能切割开空间的灰色细线,无声无息地掠过苍茫的雪原,掠过冲锋的苍狼卫队列。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冲锋的苍狼卫依旧保持着前冲的姿势,狼嚎声却戛然而止。
然后,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以那道灰色细线为界,冲在最前方的近千名苍狼卫,连同他们身下的战马,如同被最锋利的无形之刃划过,瞬间上下分离!
上半身依旧保持着冲锋的惯性向前抛飞,下半身却还停留在原地!鲜血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将洁白的雪地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后面的苍狼卫被这恐怖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冲锋的势头硬生生止住,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
即便是最悍勇的北蛮勇士,面对这种超越理解、如同神罚般的杀戮,也感到了刻骨的恐惧。
凌寒缓缓放下手指,脸色微微白了一瞬,随即恢复。这一击“混沌之线”,消耗巨大,几乎抽空了他三成的混沌之气,但效果也是惊人的。
不仅瞬间歼敌近千,更重要的是,彻底击碎了北蛮最精锐部队的胆气!
拓跋昊独眼瞪得几乎裂开,握着弯刀的手青筋暴起,死死盯着空中那道身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引以为傲的苍狼卫,竟然……竟然如同草芥般被收割!
士气此消彼长。北椋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而北蛮大军则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攻势为之一滞。
凌寒落回城头,对秦湘沉声道:“时机到了。按计划,出击。”
秦湘强压下心中的震撼,重重点头,转身厉喝:“霜刃骑!开城门!随我杀敌!”
“杀!”
落霞城门轰然洞开,养精蓄锐已久的两万霜刃骑,如同银色洪流,在秦湘的率领下,汹涌而出,直扑阵脚大乱的北蛮大军!
凌寒没有随军出击。他站在城头,看着下方银甲洪流冲入敌阵,如同热刀切黄油般撕裂北蛮的防线,眼神深邃。
他知道,这一战,赢了。
但他更知道,真正的威胁,从来不是城下的十万大军,也不是那三千苍狼卫。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投向北蛮军阵后方那些气息萎靡的黑袍人,以及更远处,那仿佛与雪原融为一体的、某个更加深沉黑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