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冲率军出城,铁流般的松州军沿着岷江支流旁的官道向西北开拔,旌旗猎猎,甲胄森然。
这位沙场老将骑在雄健的河西骏马上,面色沉毅,心中盘算着如何给胆敢来犯的吐蕃人一个迎头痛击。
行军不过大半日,距离预想中的接触区域尚远,前方却骤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与警示的号角。
数骑斥候疯也似地从尘烟中冲出,为首的队正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踉跄扑到韩冲马前,脸色煞白,声音因极度的疲惫与惊急而嘶哑变形:
“将军!紧急军情!吐蕃大军……已攻破党项羁縻州!党项八部溃散,其头人率残部正往洮州方向败退!吐蕃前锋距我松州境外已不足百里!观其营灶烟尘,其主力……其主力恐不下二十万之众!”
“二十万?!”纵是韩冲这般久经战阵的悍将,闻听此数,心头亦猛地一沉,握缰绳的手陡然收紧。
党项诸部虽非大唐直辖,但早已内附归顺,岁有朝贡,吐蕃此举,已是公然撕破脸面,剑指大唐疆域!
他抬头望向西北,天际似乎都因那庞大的军势而显得阴沉压抑。
松州军满打满算,战兵辅兵合计不过四万五千余,且此番出城乃是准备寻机野战破敌,携带的守城器械、充足粮秣并未全数随行。
更重要的是,将士们清晨拔营,疾行大半日,人马力已消耗不少。
韩冲是莽,是傲,但绝非无脑匹夫。
敌我兵力悬殊近五倍,敌军新破党项,气势正盛,且以逸待劳;己方人疲马乏,若此时贸然迎上去,绝非决战良机,恐有全军覆没之虞。
那松赞干布能统一高原诸部,绝非易与之辈,此番调集如此重兵,所图必定不小。
电光石火间,韩冲已做出决断。
他猛地一勒马头,战马长嘶人立,洪钟般的声音压过了队伍的嘈杂,响彻全军:
“传令!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全军转向,有序撤回松州城!斥候营散开警戒,游骑断后!”
命令下达,训练有素的松州军虽惊不乱,迅速执行。
滚滚向前的铁流骤然停滞、转向,卷起更大的烟尘,朝着来路——那座他们刚刚离开的坚城,加速退去。
韩冲驻马道旁,面色铁青地看着迅速回撤的队伍,又死死盯了一眼西北方那看不见却沉重压在心头的吐蕃军阵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呸!松赞干布这厮,倒是好大的阵仗!想趁老子不备?做梦!儿郎们,加快速度!回城!咱们凭坚城,储粮秣,看他二十万人能啃下老子几颗牙!”
他的怒吼声中带着不甘,但更多的是临机决断的狠厉与坚守待援的盘算。
松州城高池深,粮械充足,只要能及时退回,据城固守,即便吐蕃有二十万大军,短时间内也休想轻易得手。
届时,急报长安,四方援军乃至……或许可以催逼那近在咫尺的嶲州冯璋,局面犹未可知。
烟尘滚滚,松州军如同退潮般涌向城池。而西北方向的天空下,那代表二十万吐蕃大军的无形压力,正以更快的速度,弥漫而来。
一场关乎西南边陲安危的攻防战,已迫在眉睫。
……
嶲州刺史府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年近六旬的刺史刘伯英在接到松州加急军报——吐蕃二十万大军已破党项、兵锋直指松州城下时,惊得手中茶盏都未能端稳。
他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嶲州与松州同气连枝,一旦松州有失,吐蕃兵锋便可沿岷江南下,或东进威胁蜀中腹地,届时嶲州独木难支。
“快!速去军营,请冯将军过府议事!不……备轿,本官亲往军营!”刘伯英来不及整理袍服,连声催促。
然而,派往军营的佐吏带回的消息,却让这位即将出发的老臣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背过气去。
冯璋的回复客气而疏离,理由却硬得硌人:军中断粮,新募士卒未成阵列,军械亦需检修补充,仓促之间,实难出兵驰援。
“粮草不足?军容不齐?岂有此理!”刘伯英额上青筋跳动,再也坐不住,径直命人驱车赶往城外的嶲州镇军大营。
军营辕门处守卫森严,却并未阻拦刺史车驾。刘伯英沉着脸,直入中军大帐。
帐内,冯璋正端坐案后,不紧不慢地批阅着文书,似乎并未被数百里外的战云影响分毫。
“冯将军!”刘伯英强压怒火,声音却仍不免带着颤音。
“吐蕃二十万大军已压松州!韩将军独力难支,危在旦夕!我嶲州与松州共担剑南西陲防务,同荣共损,你岂能坐视不理?!速速整军,发兵援救才是正理!”
冯璋这才抬起头,放下手中毛笔,神色平静,甚至抬手示意亲兵为刘伯英看座:“刺史大人稍安毋躁。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出兵与否,需权衡周全。”
“周全?再‘周全’下去,松州城破的消息就该到了!”刘伯英并未落座,上前两步,盯着冯璋,终于将压抑许久的质疑低吼出来。
“冯璋!你别当老夫老眼昏花!那盐井之利,每年三成入了你嶲州军囊中,用以扩充军资、修缮武备,你以为老夫全然不知吗?
如今库中有粮,营中有械,你却按兵不动……告诉老夫,那王玉瑱小儿,究竟意欲何为?!他要将这剑南道西陲防务,置于何地?!”
听到“王玉瑱”三字,冯璋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寒霜。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来无形的压迫感,目光如刀,直视刘伯英:
“刘刺史,”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冷硬,“还请您,注意言辞,恪守本分。”
他绕过案几,走到刘伯英面前,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提醒与警告:“当初,我家公子与你早有约定。嶲州民政赋税,一应由你刺史府掌管,朝廷公务,你依旧行之。但这嶲州镇军……”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自募练成军之日起,如何行事,何时动兵,便是我家公子与本将说了算。这份约定,刺史大人莫非忘了?”
“你……!”刘伯英被这直白的话噎得面色通红,手指着冯璋,气得说不出完整句子。
他当然没忘,正是因为没忘,此刻才倍感屈辱与无力。
那盐利分成,本就是王玉瑱用以换取他对军队“视而不见”的代价,也是束缚他手脚的锁链。
“松州告急,乃是国事!岂能因私约而废公义?!”刘伯英做最后的努力。
冯璋却已转过身,不再看他,只对帐外沉声道:“本将方才已然回明,出兵与否,我军自有考量,不劳刺史大人亲临督催。来人,送刺史大人回府。”
两名披甲亲兵应声入帐,虽动作恭敬,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姿态。
刘伯英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冯璋冷漠的背影,知道再多言也是无用。
他终究是一州刺史,无法强行命令这支名义上隶属朝廷、实则早已被打上深深王氏烙印的军队。
满腔愤懑与忧急,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他拂袖转身,踉跄着出了军帐。
回到刺史府,刘伯英枯坐良久,最终只能无奈地提笔,一方面给松州刺史回信,告知嶲州军“暂难出动”,嘱其务必坚守。
另一方面,他咬牙打开了嶲州官仓,将自己权限内能调动的部分粮草物资,派人火速运往松州支援。
这些,已是这位老刺史在规则与现实的夹缝中,能为大唐边陲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而军营中,冯璋在送走刘伯英后,立刻修书一封,交由亲信以最快速度送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