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风波,没过一会便已传入了平康坊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宅邸。
宋濂闻听详情后,不由捻须轻笑,对着窗外摇头感叹:“咱们这位公子爷,可真是……走到哪儿,哪儿便是非起。明明自家亦是五姓七望里顶顶尊贵的出身,偏生总爱撩拨别家虎须。”
他倒了杯清茶,自语般调侃:“前有荥阳郑氏,今有京兆韦氏……却不知下一家,该轮到谁倒霉哟?”
“但愿不是平康坊宋氏。”
一个凉丝丝的声音猝不及防从他背后传来。
宋濂手一抖,茶水险些泼出,连忙转身,脸上瞬间堆起殷勤又带点谄媚的笑容,那点子文人清高荡然无存:
“哎哟!公子您何时到的?怎也不遣人先通传一声,属下也好远迎……”
“从你说本公子‘到哪哪出事’开始。” 王玉瑱面无表情,径直越过他,在主位安然落座。
宋濂干笑两声,迅速切换话题:“定是公子听岔了……咳咳,说正事,说正事。嶲州有消息来了,段松的密信,还有冯璋将军派亲兵部曲送来的一封私函,皆在此处。”
王玉瑱接过两封不同形制的信函,先后拆阅。段松所报,除了盐务、矿采、地方安宁等常事,一切井井有条外,还有吐蕃境内有军队集结迫近松州的情况。
冯璋的信内容大体相仿,但末尾却添了几行字,提及嶲州刺史刘伯英近日频频施压,言辞间隐有急迫。
“送信的人呢?” 王玉瑱将信纸置于案上,抬眼问道。
“暗卫兄弟一路疾驰,刚到不久,属下已让他先去歇息了。公子要此刻召见?”
“不必,让他好生休息。” 王玉瑱略一沉吟,“冯璋派来的亲兵部曲,现在何处?”
宋濂回道:“属下将人安置在西市客栈了。毕竟此地……是咱们暗中的联络处,不便让外人久留。”
“谨慎些是对的。” 王玉瑱颔首,旋即道,“不过冯璋,我信得过。去将人请来吧,我亲自问问。”
“是,公子。”
不多时,一名年轻人被引了进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皮肤因常年日晒呈健康的麦色,面容线条硬朗,眼神清澈而机警,虽穿着寻常布衣,行动间却带着行伍之人特有的利落与规整。
年轻人进得屋来,目光快速扫过室内,随即落在主位的王玉瑱身上,毫不犹豫地抱拳行军礼,声音清朗有力:
“嶲州镇军亲卫营队正赵彬,奉冯将军之命,拜见公子!”
王玉瑱打量了他一番,微微抬手:“不必多礼。冯将军在嶲州一切可好?近来……可有什么难处?”
赵彬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闻言略一思索,如实回禀:“回公子话,将军一切安好,军务亦稳。
只是……卑职临行前,刺史刘公催逼甚急,再三要求将军速速整军,出兵驰援松州。
将军以粮秣军械不足、需加紧筹措为由,暂且拖延着。将军命卑职面见公子时,务必请示……此事,该当如何区处?”
王玉瑱眸光微凝,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松州……那个毗邻吐蕃、局势敏感的前沿之地。他看向赵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重视:
“你将你所知的,刘刺史如何催逼,冯将军又是如何应对,彼时情形究竟如何,仔细说来。”
“是!” 赵彬挺直脊背,略一整理思绪,沉声道,“事情,要从七日之前说起……”
随着他的讲述,时光仿佛被拉回了七日之前,嶲州那弥漫着山雨欲来气息的刺史府与军营之中……
七日之前,松州,守备军营。
天色微明,校场之上已是杀声震天。松州守将韩冲按着腰间横刀,如铁塔般立于将台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操练的军阵。
他年过四旬,正值壮年,久经边塞风霜的脸庞棱角分明,一道旧疤自眉梢斜划至颧骨,更添几分悍勇之气。
松州地处要冲,直面吐蕃东北门户,与南面的嶲州互为犄角,共扼剑南道西陲。
此地控扼岷江上游,堪称屏蔽蜀中的关键锁钥,韩冲深知肩头重担,故而对麾下士卒的操演从不曾有一日松懈,军纪之严,在剑南诸镇中亦颇有名声。
“刺!”
“杀!”
兵戈撞击声与浑厚的号令声混杂在一起,尘土飞扬间,阵列变换,锋芒逼人。
韩冲微微颔首,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这才是他带出来的兵,有股子狠劲儿。
然而,这份日常的肃杀秩序,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打破。
数骑斥候自营门疾驰而入,直奔将台。
马蹄尚未停稳,为首一名浑身尘土、面带疲色的斥候队正已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抱拳急报:
“将军!西北方向,吐蕃境内有异动,斥候发现大队兵马集结调动迹象,烟尘不绝,观其动向……正朝我松州方向而来!具体人数、旗号尚未探明,但绝非寻常部族游弋!”
韩冲闻言,眉头骤然锁紧,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
西南边陲,自贞观初年平定诸羌后,已安宁了颇长一段时日。虽偶有小摩擦,但如此规模的兵马异动,实属罕见。
“松赞干布那小儿……”韩冲冷哼一声,眼中锐光闪烁,“莫不是坐稳了高原,便想来掂量掂量我松州军的斤两?试探老子?”
侍立一旁的军司马闻言,脸色一变,急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吐蕃异动,非同小可!
是否应立即加派斥候,详查敌情,同时飞马奏报长安朝廷,并传檄嶲州,请冯璋将军戒备侧翼?我军亦当立即加固城防,广储粮械,以备不虞……”
“报什么长安!”韩冲大手一挥,打断了军司马的话,声如洪钟,带着边关老将特有的果决与一丝不容置疑的傲气。
“朝廷公文往来,耗时弥久!等旨意下来,吐蕃人的马蹄怕不是已到城下!至于嶲州冯璋那边……”
他目光投向东南方向,嘴角撇了撇:“人家嶲州军的日子过得滋润,未必有暇他顾。再者,我松州军,何时需要看他人脸色行事?”
他转身,面向校场上因斥候到来而逐渐停下操练、纷纷望过来的将士们,深吸一口气,运气开声,浑厚的声音瞬间压过了一切杂音:
“儿郎们!吐蕃崽子们不安分了,想来咱们松州‘做客’!你们说,该如何‘招待’?!”
短暂的沉寂后,校场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杀!杀!杀!”
韩冲脸上露出狠厉的笑容,猛地抽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西北天空:
“好!传我将令:停止操练,全军集结!斥候营再探,务必摸清吐蕃军虚实!其余各营,整备军械粮草,随时听候调遣!
老子倒要看看,是那些高原上的红脸猴子骨头硬,还是老子的横刀更利!”
军司马看着韩冲战意沸腾的背影,又望了望西北方隐约令人不安的天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匆匆下去安排相关事宜。
军营中的气氛,瞬间从日常的操演,转为大战将临的凝重与躁动。尘土再次飞扬,却是兵甲调动、车马辚辚的景象。
而在松州西北方向,那片属于吐蕃的苍茫高原上,越来越多的黑点正在汇聚,如同逐渐汇聚的乌云,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压迫感,缓缓向党项部落推移。
远山沉默,仿佛在注视着这场即将打破宁静的风暴。
谁也未注意到,在更远的山脊隐秘处,似乎有几双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眼睛,正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