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瑱听罢赵彬的详尽回禀,先前看信时的些许疑惑豁然开朗。
他展开冯璋密信中夹带的那张嶲州、松州边防详图,粗砺的麻布上,山川脉络、关隘要塞、道路津渡皆以不同色料细致标出,甚至标注了预估的行军日程与补给点。
这绝非寻常公文附件,而是冯璋在无声传达最紧要的军情与地势权衡。
随后王玉瑱先让一路奔波、面露疲色的赵彬下去好生休息,随即与宋濂、项方围拢在案前,细细研判这张意义非凡的布防图。
宋濂指尖划过图上标明的松州位置,又比照嶲州地形,沉吟道:“公子,冯将军之意,已然明了。”
“您看,松州犹如一面巨盾,正正挡在吐蕃东进之要冲,其地居高临下,控扼岷江上游。
而我嶲州虽亦处边陲,实则位于此‘盾’之侧后。若松州这面盾牌被吐蕃正面撞破甚至粉碎,下一个直接暴露在吐蕃铁蹄之下的,便是我嶲州无疑。
届时,我军将不得不独力面对吐蕃得胜之师的兵锋,局势危矣。”
项方虽寡言,此刻也沉声道:“宋先生所言极是。唇亡齿寒。冯将军遣心腹送此图来,其意恐怕不止是禀报军情,更是……在委婉请战,或至少是请求明确的方略。”
王玉瑱的目光久久凝在地图上那片代表吐蕃大军压境的阴影区域。他何尝不知松州的重要性,更清楚冯璋、宋濂乃至项方建议支援的合理性。
可嶲州军是他耗费心血、投入巨量盐利才初步打造出的可靠力量,是他未来布局中的重要一环,折损不起。
但若坐视松州沦陷,不仅嶲州立刻陷入险境,此前在西南的经营也可能前功尽弃。
宋濂观察着王玉瑱的神色,知他心中权衡,便缓声道:“公子,或许……未必需要嶲州军倾巢而出,与吐蕃硬撼。”
“冯将军送此图来,亦是暗示战场广阔,非止正面攻城一途。我军可遣一部精锐,兵力不在多,而在精悍迅捷,依托熟悉的山地地势,出没于吐蕃侧翼、粮道,袭扰牵制,令其不能全力攻松州。
如此,既履行了协防之责,缓解松州压力,又可最大程度保存我嶲州军的元气。至于松州正面守城之苦战……”
他微微一顿,接着说道:“那本是松州守将韩冲的职责,亦是朝廷该急虑之事。我嶲州军,不必、也不能去替他当这个先锋,耗损根本。”
王玉瑱眼中精光一闪,手指轻轻敲在标注着几处山间险道的位置上。
宋濂的建议,与冯璋送来这张详图所能暗示的机动策略不谋而合。保存实力,有限介入,达成战略牵制目的,这或许是当前最符合他利益的选择。
“就依此议。”王玉瑱终于开口,声音沉稳。
他取过纸笔,略一思忖,笔走龙蛇:
“冯将军台鉴:松州事急,唇齿相依,不可不察。然用兵之道,贵在权变。见可而进,知难而止,相机行事,唯将军审时度势自决之。嶲州根本,亦须深固,元气不可轻泄。望将军善体此意,策应松州,以全大局。具体行止,遥付将军,临机决断,勿失机宜。”
信中之语,既给予了冯璋见机出兵的授权,又隐晦而清晰地划定了底线——“嶲州根本,元气不可轻泄”。
他相信以冯璋的稳重与默契,必能读懂这其中的更深层意。
信刚封好火漆,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暗卫低声禀报:“公子,长安城内刚到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吐蕃大军已进逼至松州城百里之内,松州告急!”
王玉瑱与宋濂、项方对视一眼,朝廷的正式警报终于到了。
“即刻遣人将此信,以最快速度送往嶲州,亲自交到冯将军手中。”王玉瑱将信递给项方,语气斩钉截铁。
……
松州刺史刘壁那封字迹潦草、语气焦灼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被内侍以最快的速度呈递至李世民的御案之上。
展开军报,只扫了几眼,李世民的第一反应便是皱紧了眉头:“二十万?松赞干布哪里变出二十万可战之兵?”
他抬起头,眼中是征询,更是质疑。
“若吐蕃真有随时调动二十万大军寇边的国力,这位年轻的赞普,先前又何必遣使卑辞求亲,行事更不会如此迂回审慎。”
疑虑与警觉同时升起。李世民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沉声道:“传旨,即刻召房玄龄、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程知节入宫,两仪殿议事!”
不过一刻,四位重臣已齐聚两仪殿偏殿,气氛肃然。军报在他们手中快速传阅,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与皇帝如出一辙——难以置信。
“吐蕃举国能否有二十万丁壮已是疑问,何况二十万能披甲执锐、远征攻城的战兵?”房玄龄捋须沉吟,首先提出质疑。
尉迟敬德声如洪钟:“那些高原上的部族,凑出十万能骑马挥刀的汉子顶天了,二十万?韩冲莫非是被吓破了胆,看花了眼?”
这时,长孙无忌缓缓开口,他目光沉静,指尖在军报上“二十万”三个字旁轻轻一点,声音平稳却带着穿透力:“陛下,诸位,臣以为,这‘二十万’之数,或许并非虚言。”
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他继续分析:“松赞干布能统一高原,其权谋武功不可小觑。此番东进,破党项,挟其部众,再裹挟沿途羌、氐等部族,以战养战,以势迫人。
这‘二十万’中,真正属于吐蕃本部、训练有素的战兵,恐怕只占一部分。臣大胆推测,其核心可战之兵,应在五万上下。
其余十余万,多为被驱赶的仆从、胁从之众,虽人多势众,却战意不坚,组织涣散。然即便如此,五万吐蕃精兵携十五万仆从,其势亦足可滔天,绝非松州一地可独力承受。”
李世民听罢,缓缓颔首,眼中露出赞同之色:“辅机所言,与朕暗合。虚张声势,挟众以逼,此乃枭雄惯技。然则,即便是五万吐蕃精锐,亦不可小觑。”
他转向房玄龄:“玄龄,松州守军实数几何?可战之兵有多少?”
房玄龄早有准备,应声答道:“回陛下,松州镇军额定两万五千,然除去城防、后勤、及各隘口分守之兵,韩将军手中能随时机动作战、野守兼备的精锐,最多……两万。”
“两万对五万,且敌有仆从大军助势……”李世民眉头锁得更紧,殿内气氛为之一沉。
房玄龄见状,谨慎提议:“陛下,嶲州与松州毗邻,是否可急令嶲州军出兵驰援,东西夹击,或可缓解松州压力?”
不等李世民表态,长孙无忌已断然否定:“不可!嶲州同为边陲重镇,屏护蜀中西南,且需震慑南诏。”
“若此时抽调嶲州兵马北上,万一吐蕃此番乃是声东击西之策,或南诏闻风而动,则嶲州兵力空虚,危如累卵。
届时松州未解,嶲州又失,吐蕃便可南北连通,长驱直入,整个剑南道西陲防线将全线动摇,蜀中震动!此险,万万冒不得。”
这番剖析利害,入情入理,连主战的尉迟敬德也一时默然。
就在这凝重的寂静中,程知节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出列,抱拳洪声道:“陛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松赞干布那小子在边境撒野?”
“依俺老程看,既然嶲州的兵动不得,那就从关中调兵!给俺三万……不,两万精兵!
俺老程直奔松州,定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红脸猴子知道厉害,杀他个片甲不留,看他还敢不敢觊觎大唐!”
此话一出,殿内霎时一静。李世民目光微动,深深看了程知节一眼,并未立即斥责。
事实上,程知节这番看似鲁莽的请战,恰恰说中了他内心深处的一层思量。
你松赞干布求亲不成便敢陈兵边关,真当大唐是任人拿捏的绵羊不成?若不予以强硬回击,帝国威严何在?周边诸国又将如何蠢蠢欲动?
只是,作为帝王,尤其是被史官笔下时刻审视的“明君”,他不能主动轻易开启一场可能扩大化的边衅。
眼下北方突厥余患未净,辽东高丽亦需戒备,若在西南再启大规模战端,且由皇帝亲自下旨远征,难免会被诟病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这个头,他不能轻易开,但这个念头,需要有人替他喊出来。
程知节的请战,犹如一块石头投入沉寂的湖面。
果然,旁边的尉迟敬德闻言,虎目一瞪,不甘示弱地也踏前一步:“陛下!知节年事已高,松州路远山高,还是让臣去!臣只需麾下本部八千玄甲精骑,定能破敌!”
“尉迟黑子!你说谁年事已高?!”程知节顿时炸了毛,梗着脖子怒视尉迟敬德,“俺老程这把骨头,还能挽三石弓!你那玄甲骑在平原是好使,到了山地高原,施展得开吗?还是得俺老程的步卒!”
“哼!程胖子,你那身肥肉爬得上高原吗?别没见到吐蕃人,先喘不过气了!”
“你再说一遍?!”
眼看两位功勋卓着、年过半百的老将竟像少年人一般面红耳赤地争执起来,几乎要当场捋袖子,房玄龄和长孙无忌连忙上前劝解。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无奈,也有一种深藏的决断正在悄然成形。
两仪殿内,老将的争吵声与西南边关隐隐传来的战鼓声,仿佛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