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刚亮。艾琳蹲在第一块试验田边,手指插进土里一寸就碰到了硬块。她用力掰开,土屑像碎石一样崩裂。昨夜浇的水没了,沟垄塌了一角,几株小麦苗歪着身子,叶子卷成细条。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直接走向村口老槐树下的空地。那里已经站着几个昨天报名的观察员和挑水的人。
“从今天起,早晚各一趟。”她说,“每户轮班,两个人一组,桶装满,走稳,别洒。”
有人问:“优先浇哪块?”
“第一块和第三块。”艾琳说,“小麦和混播豆子先保命。死一棵苗,证据就少一分。”
张氏提着两个木桶走过来,膝盖上裹着旧布条。她没说话,只是把桶放在地上,等着分派任务。
艾琳看了她一眼。“你去溪边接水,别自己挑。让年轻后生来回跑,你在岸边装就行。”
张氏点头,跟着队伍往溪边走。路上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泥道上,桶滚出去老远。她坐在地上没动,忽然哭了出来。
“我不怕累,也不怕苦。”她抹了把脸,“可这苗还没活,人先伤了。值吗?”
老李正好路过,听见这话停下脚步。他看着张氏膝盖渗血的布条,又看了看远处干裂的田地,大声说:“种了几十年黑麦,年年收成不够也活过来了!现在为几根黄苗拼命,图什么?要我说,拔了算了,改种黑麦还来得及!”
旁边几个村民互相看看,有人点头。
艾琳快步走过去,弯腰扶起张氏。她撕下自己袖口一块布,重新包扎伤口。然后她捡起地上的空桶,背在肩上。
“她能流血护田。”艾琳说,“我就能扛水到天黑。”
她没再多解释,转身朝溪边走去。其他人愣了一下,陆续跟上。
太阳升到头顶时,第一轮浇水完成。四块试验田都湿了一遍,但表土很快开始发白。艾琳蹲在对照田旁,发现黑麦虽然矮小,叶子还是绿的。而小麦苗多数发黄,有的茎秆已经开始倒伏。
夜里更难熬。露水少,风干燥。艾琳组织两人一组轮值,从傍晚守到天明。每人带一块湿布,盖在最弱的几株苗上,早上再取下。
第三天晚上,赵二狗值夜时发现一株小麦根部发黑。他叫来艾琳,艾琳用手轻轻拨开土,看到须根已经腐烂。
“不能再平均浇水了。”她说,“剩下的水集中用,只救还能活的。”
她画了个标记图,把四块田分成区域,标出哪些植株还有青色,哪些完全枯死。第二天起,挑来的水只倒在有希望的苗旁边。
第五天夜里,月亮很亮。艾琳一个人沿着田埂巡查。她走到深播小麦区,忽然停住。
一株苗的叶尖泛出一点绿。不是枯黄褪色那种淡,是真正的嫩绿。她蹲下,一根一根看过去,在三处发现了类似迹象——苗心微微展开,颜色转润。
她没喊人,也没记录。只是默默把湿布重新铺好,多压了两块小石头防止被风吹走。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到齐。艾琳站在四块田中间。
“看清楚。”她说,“它们没死,是在熬。”
没人说话。有人盯着那几株略显精神的小麦,有人还是摇头。
艾琳拿出记录本,交给少年观察员。“从今天起,每天画一张图。四块田并排画,颜色、高度、状态都要标出来。”
少年接过本子,翻开新页,开始描线。
七天后,第一块田的小麦整体返青。株高超过对照黑麦近一寸。叶片舒展,颜色由黄转深绿。混播豆子也冒出新芽,缠着小麦茎秆往上爬。
老李一大早就来了。他在田边蹲了很久,伸手掐下一茎小麦嫩叶,放在鼻前闻了闻。
“……有点麦香。”他说。
艾琳正拿着小铲子检查根系情况。她听到这句话,没抬头,也没回应。
中午前,观察员完成第七张对比图。图上显示,深播小麦长势最好,浅播次之,混播区域虽稀疏但稳定,只有对照黑麦始终矮小紧实。
下午轮值开始,张氏坚持要自己挑水。这次她走得很慢,但没摔。水倒进沟里时,她盯着土壤吸水的过程,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艾琳坐在田埂的石头上,打开记录本写数据。她的指甲缝里全是泥,袖口破了口子,脸上有晒脱的皮。写完一行,她合上本子,抬头看天。
云层薄,阳光直照下来。风吹过田面,新绿的麦苗轻轻晃动。
她伸手从旁边拔起一株枯死的幼苗,根部完全干缩。又拔起一株活下来的,根须带出湿润的黑土。
她把两株苗并排放在一起,让路过的人看。
“不是种子不行。”她说,“是水不够。我们撑住了,它也就活了。”
老李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我家半亩地。”他说,“下一轮播种,我拿来做试验。”
艾琳点点头。“种子我来提供。方法照着记录做,你派人来学就行。”
老李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走出几步,他又回头。
“要是真收得多。”他说,“明年全村都能换。”
艾琳没回答。她低头继续翻本子,找到前一天的数据,用笔圈出三个数字。
太阳偏西时,最后一趟水浇完。村民们陆续回家吃饭。约定明天继续轮值。
她留在田边没走。少年跑来交当天的图,她接过看了看,指着一处曲线变化。
“这里。”她说,“第三天到第五天,生长几乎停止。之后回升。记下来,以后遇到旱情,就知道什么时候最危险。”
少年认真抄下。
远处传来晚饭的喊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坐在石头上没动,手里攥着一支刚采下来的小麦苗。茎秆挺直,叶片完整,尖端带着新生的光泽。
风停了片刻。她闭上眼,靠在石块上休息。手掌里的麦苗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