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从剑柄上松开,掌心的铜钉已被汗水浸得发烫。她低头看了一眼,重新攥紧,转身沿岩石后缘缓步下行。松土在脚下微微塌陷,十步外一处凹窝里,半片深褐色粗麻布条卡在断根之间,边缘齐整,像是被匕首割下时特意避开撕扯痕迹。她蹲身拾起,指尖摩挲布料纹理,与袖中铜钉一并收入怀中。
百步外,彼得从树后走出,未开口,只以目光询问。艾琳摇头,示意无追击必要。两人默然折返,穿过林隙时,天光已斜照谷口,村中炊烟升起,几缕灰白浮在屋顶上方。
回到村务居所,艾琳将布条摊在桌上,正欲召人辨认,哨卫急报:村东小径发现一名男子徘徊,自称邻村逃难者,请求收留。
她起身便走,未披甲,仅将长剑插回腰侧。彼得紧随其后,手按短刃。
村口石台边,男子跪坐于地,右臂缠着脏污布条,面容枯槁,衣衫破旧,但靴底尚存铁钉,步痕清晰。他见艾琳走近,挣扎欲起,被彼得抬手止住。
“叫什么名字?”艾琳问。
“庚……北岭村的庚。”他声音沙哑,“三天前联军过境,烧了村子。我藏在地窖,半夜爬出,一路往南逃。”
艾琳不语,从怀中取出那半片布条,递至彼得手中。彼得快步回村取来几件旧衣比对,片刻后点头——质地一致,是北地常见的粗麻织物。
庚看见布条,忽然哽咽:“这是我外袍的下摆……那天翻墙时挂住,割了一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艾琳仍不动声色:“北岭村有几口水井?”
“三口。主井在祠堂前,第二口在铁匠铺后,第三口靠近村西猪栏,水味偏咸。”
“村中铁匠姓甚?左耳有何特征?”
“姓赵,左耳缺了一角,说是年轻时斗殴被咬掉的。”
艾琳眼神微动。这些细节,非亲历者难知。
庚从内袋摸索良久,取出一枚木雕小鸟,不过拇指大小,刀工粗糙,鸟尾刻着“庚”字。“这是我儿子做的……才六岁。他没逃出来。”
艾琳接过木鸟,指尖划过刻痕。新鲜木屑已干,雕琢时间应在五日内。她抬眼看他:“你从北岭走到这里,用了几天?”
“三天两夜。白天躲林子,晚上赶路,怕遇上散兵。”
“可曾见过其他幸存者?”
“见过两个。一个在鹰喙崖摔死了,另一个被狼拖走,我没敢救。”
艾琳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暂住牛棚。饭有人送,不得随意走动。若需用药,由医生来看。”
庚连连点头,眼中泛泪。
她转身离去,彼得跟上。
“信他?”彼得低声问。
“话都对得上。”艾琳道,“但对得太准。逃难的人记不清日期,记不清路线,只会记得亲人怎么死的。他记得井、记得铁匠耳朵,却不提妻儿下落。”
“要搜身吗?”
“不必。若他是细作,东西早藏好了。现在驱逐,反倒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
“让他住下。但今晚换双岗,东南西北各设暗哨,盯住牛棚四周。他若出门,不必拦,只记路线。”
彼得点头,领命而去。
入夜,月隐云后,林间无光。一名哨卫伏于东南高树,视线锁定牛棚窗棂。亥时刚过,棚内油灯熄灭。半个时辰后,窗框轻响,一道黑影翻出,落地无声,贴墙而行,直奔西谷小径。
哨卫未动,待其远去,悄然下树,疾步返回报信。
艾琳正在屋中擦拭剑刃,听见脚步声即抬头。哨卫进门,低声禀报:“庚离棚,向西去了,走的是野鹿道,避开了所有明哨。”
彼得站在门边,眉头紧锁。
艾琳放下剑,缓缓站起。右腿旧伤隐隐作痛,但她站得笔直。
“他不是来找庇护的。”她说,“逃难的人夜里睡不安稳,会惊醒,会喊叫,会抱着东西哭。他熄灯后等了半个时辰才动,动作干净利落,像在执行命令。”
“要去追吗?”彼得问。
“不。让他走。但派人跟住,别近身,别出声,只看去哪,见了谁。”
“万一他通风报信?”
“那就说明我们查对了人。他若真与联军有关,今夜之后,必有动静。”
她走到窗前,望向漆黑山林。风从西面吹来,带着湿土与腐叶的气息。她的右手慢慢落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通知戊,弓手队今夜全员待命,若有信号,十五息内必须就位。再传令乙,陷阱区重设警铃,用新绳,挂铁片。”
彼得应声欲走。
“等等。”她回头,“把那枚木鸟拿去给铁匠比尔看,问他能不能认出刻刀痕迹。还有,查一下北岭村最近有没有人送来过求援信。若有,是谁带的?走的哪条路?”
“若没有呢?”
“那就更不对了。一个村子被毁,不可能没人求援。除非……根本没发生过。”
彼得瞳孔微缩,随即转身离去。
艾琳独自留在屋中,未点灯。窗外树影晃动,偶尔掠过一道暗形,是换岗的哨卫。她站着不动,听着风声、脚步声、远处犬吠。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摩擦声从窗下传来——不是脚步,是布料刮过窗台边缘的声音。她屏息,手指紧扣剑柄。
那声音停了。
片刻后,又是一声轻响,来自门缝下方——一片薄纸被塞入,缓缓滑进屋内,在地上停下。
她没有立刻弯腰去捡。
而是静静站着,听外面的呼吸。
三息后,那呼吸远去,渐不可闻。
她这才俯身拾起纸条,展开。上面无字,只有一道折痕,形如箭头,指向西谷深处。
她的左手缓缓抽出长剑,剑尖轻触地面,发出极细微的一响。
门外,风忽然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