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村口的青石板,玛拉的母亲还坐在火盆边,手里攥着那只没编完的草环。艾琳一直没动,右腿的布条渗出暗红,她只是将外袍往下压了压。直到那女人起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才缓缓撑起身子,拄剑站定。
彼得递来一碗温水,她摇摇头。片刻后,她走进粮仓,确认三份抚恤粮已备好,亲自送到三位家属门前。回来时,太阳已升过屋脊,空地上的灵台依旧矗立,白布在风里轻轻晃。
“开始吧。”她说。
村民陆续聚到中央空地,有人提着酒坛,有人捧着烤肉。原本打算拆掉的棚架被保留下来,几张长桌拼在一起,摆上粗陶碗筷。这不是一场喜庆的宴席,更像是战后的集结。
艾琳走上高台,没有笑。她先念名字——铁匠比尔之子、猎户乙的侄儿、玛拉。每一个名字落下,台下就有人低头,有人握紧拳头。她接着点出十余人:那个断肋仍守哨位的汉子,箭术比试中创纪录的戊,还有昨夜主动留下守夜的几位老妇。
掌声响起时,她抬手止住。
“我们赢了。”她说,“但敌人不是被我们打得逃走的,是被吓走的。他们看见主将死了,阵型乱了,才敢回头跑。如果我们防线松一点,陷阱慢一步,死的就是我们。”
人群安静下来。
“北坡昨晚没人轮哨。我问过值岗表,排班有,人没到。西谷的滚木间距太大,一个身手好的人能跳过去。敌军斥候要是多来几个,早就摸清我们的虚实。”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骨干们。“从今天起,夜间巡逻分三班,每班两人,由山地猎人乙带队重排路线。西谷到东岭的陷阱带全部重新勘测,陷坑加深,尖桩加密,滚木支架换成双扣锁。这些事,今天下午就开始。”
一名老猎户开口:“咱们刚打完仗,不少人还在养伤,再折腾……”
“敌人不会等我们养好。”艾琳打断,“他们现在回去报信,下次来的就不会是前锋小队,而是整支联军。我们没时间松懈。”
另一人问:“那粮呢?霉了那么多,配给制能撑多久?”
“我已经派队去了大石镇,这趟带回不少。接下来每周都要派人出去,换粮、换盐、换药。进山出山的路线要变,不能总走古道。”
众人议论起来。有人点头,有人皱眉。最终,戊站出来:“我带弓手队配合夜巡,每晚加一队机动组,随时支援。”
山地猎人乙也表态:“陷阱的事交给我,天黑前拿出新图。”
艾琳微微颔首。“那就这么定。今晚开始执行。”
她走下高台,走到第一张长桌前,拿起一块黑面包,掰成两半,递给身旁的彼得一半。其他人这才开始动筷。没有人喝酒,也没有人喧哗。食物在沉默中传递,像一场仪式。
饭吃到一半,一名年轻哨卫快步跑来,在彼得耳边低语几句。彼得脸色微变,立即走向艾琳。
她正低头喝水,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西谷边缘林地发现新鲜脚印,一圈熄灭的篝火痕迹,周围无其他活动迹象。
她放下水碗,没说话,站起身。
“会议继续。”她对围坐的骨干说,“巡逻细则由彼得牵头,乙配合,把路线画出来,明早我要看到图。伤员轮值暂免,但轻伤者可参与警戒。所有兵器每日检查,不得延误。”
她转身朝村口走,彼得紧跟其后。两名持矛哨卫从岗亭跑出,迅速归队。艾琳在村务板前停下,取下自己的皮甲披上,又从武器架抽出长剑,插进腰侧剑鞘。
右腿一迈上坡道,便传来闷痛。她没停,左手按住剑柄,步伐虽滞,却稳。
“你真要去?”彼得低声问。
“得看一眼。”她说,“脚印若是新留的,说明有人在试探我们。若不管,下次就是大军压境。”
“要不要多带人?”
“先四人足够。太多反而惊动他。如果他已经走了,我们就查痕迹;如果还在,就得让他知道,这片山林不欢迎外人。”
他们穿过晒谷场,绕过医疗棚,走向西谷小径。沿途村民看见他们全副武装出行,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有人想问,见艾琳神色冷峻,便只默默让开路。
林地入口处,昨夜露水未干,泥土松软。艾琳蹲下身,手指拂过一处凹痕——鞋底有棱角,不是本地人常穿的圆头靴。她顺着痕迹往里走,脚步放轻。
二十步后,她停在一片矮树丛前。地上一圈焦黑的灰烬,中间残留几根烧尽的木枝,旁边有一块被踩扁的干泥,明显是有人坐过。
她伸手拨开枯叶,露出半截折断的芦苇杆——不是用来生火的柴,更像是标记位置的记号。
彼得靠近她耳边:“要不要分两路搜?”
艾琳摇头。“别惊扰。他若还在附近,一定在观察我们。我们现在退,他才会放松。”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林木分布,估算视线遮挡范围,然后低声下令:“你们三人原路返回,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你,”她指向一名哨卫,“去北坡换岗的路上绕一下,大声说‘今晚加巡’。你,”又指另一个,“回村报信,说西谷一切正常,明天再查。”
两人领命离去。彼得仍站在原地。
“你也回去。”她说。
“那你呢?”
“我留下。”
“一个人?”
“我需要安静看一会儿。”
“至少让我在百步外等着。”
艾琳迟疑两息,点头。“可以。但不准靠近,不准出声。若有异常,吹短笛两声。”
彼得取出随身短笛塞进衣襟,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沿小路折返。
林间只剩艾琳一人。她靠在一棵老松后,右手缓缓抽出长剑,横置于膝。左手指节轻轻敲击剑脊,计算风向与光影角度。
她盯着那圈灰烬,忽然注意到灰堆边缘有一粒极小的金属反光。蹲下细看,是一枚铜钉,样式陌生,不似本地铁匠所制。
她将铜钉捏起,放入袖袋。随即抬头望向林子深处——一道斜坡通往更高的岩层,那里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山谷入口。
她扶着树干起身,左脚先行,右腿拖行半步,一步步朝斜坡走去。
松针在脚下发出细微碎裂声。离坡顶还有十步时,她停下,贴紧一棵粗树,缓缓探头。
坡顶空无一人。只有风吹动草尖,远处山脊线条清晰。她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瞥见一块岩石背面,有一道浅浅的刮痕——像是有人匆忙藏身时,兵器蹭过石面留下的。
她眯起眼,盯着那道痕迹。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泥土和枯叶的气息。她的左手再次按上剑柄,指尖触到一丝湿意——不知是汗,还是伤口渗出的血。
她没有动,也没有叫人。只是静静站着,目光锁定那块岩石,呼吸放至最轻。
一只乌鸦从头顶掠过,振翅声划破寂静。
她缓缓抬起右腿,跨过最后一段坡坎,朝着岩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