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在黑暗中摸到了衣襟内侧的铜扣,它贴着皮肤,带着昨夜残留的体温。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将呼吸放慢,一寸寸回想自己立下的每一个字。屋外尚无动静,灶房的钟还未响,但她知道,今天不能等别人来催。
她坐起,把草鞋从床脚取出,轻轻拍去浮灰,套上。水桶还在门边,她没动,只取了布巾擦手。厨房今日要备宴,她必须赶在第一批热油下锅前到位。
天光刚透,她已随厨房队伍穿过回廊。石板路湿冷,脚步声被长毯吸尽。厨师走在最前,肩背挺直,手中托盘稳如石雕。艾琳紧随其后,指尖掐住托盘边缘,用老仆教的方法调整步伐——左脚落时呼气,右脚进时收腹,头压低三分,视线只落在前方半尺地面。
主厅大门开启的瞬间,烛光如潮水涌出。艾琳抬眼不过一瞬,便迅速垂下。金箔贴柱,水晶吊灯悬于头顶,贵族们尚未入席,但桌案已铺好银器,每副刀叉都对齐餐盘右缘三分。空气里有酒香、花香,还有一丝她说不清的冷傲气息。
厨师停下,转身扫视众人,目光在艾琳脸上停了片刻。“端水换盏,不看人,不听话,只做事。”他说完,递给她一个空托盘,“若乱了心神,就想想你为何能站在这里。”
艾琳点头,托盘接过手的刹那,掌心微微出汗。
第一轮是清汤前的净手水。她随队列进入,沿右侧绕行,每至一位宾客身后,便轻蹲半膝,将温水倒入银盆,再以素巾垫手收回空碗。动作须连贯,不得迟疑,也不得多看。
她记住了第三位宾客的习惯:他不用侍者递来的毛巾,而是自袖中抽出一方绣金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指尖。第五位则始终未抬头,目光游移厅角帷幕,仿佛在等人。第七位右手微颤,倒水时艾琳不得不多停两息,确保水面不晃。
一次俯身间,她借托盘反光瞥见两位贵族低语。一人冷笑,手指轻叩杯沿三下,另一人立即闭嘴。她不动声色,将这一幕刻进心里。
汤上之后,换盏频繁起来。她开始留意敬酒顺序。左侧首位的宾客每次举杯,必等对面那人先饮一口才碰唇。而坐在末席的年轻贵族,虽衣饰华贵,却无人向他敬酒,他也不主动开口,只是频频注目主座方向。
一道烤禽端上时,厅内乐声渐起。艾琳站在柱旁等待指令,听见身旁女仆低声说:“听说这次是为了议铁矿的事。”话音未落,另一人撞了她一下,两人不再言语。
铁矿?艾琳心头一震,但面上不动。她想起书房那本黑册上的字——“北谷旧田”,还有藏在发辫里的纸条。她不知道这两者是否有关,但她知道,此刻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钥匙。
她继续巡席,送茶、撤盘、添酒。一次弯腰拾起空碟时,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一名孩童模样的贵族挥臂扫落整套餐具,瓷碟碎裂,汤汁溅到邻座裙摆上。
四周静了一瞬。
那孩子笑了一声,转头与旁人继续说话。一名男仆立刻跪地收拾,双手颤抖,动作稍慢,便被旁边贵妇冷声斥责:“蠢货!滚远些!”
艾琳的脚步顿住。
她看见那仆人额头抵地,双手迅速将碎片拢入布袋,指尖被划破也未停。那一幕像针,扎进她昨日立誓的血肉里。
她的呼吸变重,胸口起伏。可她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冲动上前。她在心里默念:“我不是为了活着才活下来的。”
然后她抬起脚,走向下一个空位。
她不是去看热闹的,也不是来受辱的。她是来学的。
她开始观察那些看似随意的动作背后是否有规律。为何有人说话时总用左手扶椅背?为何敬酒时不碰杯?为何某些人即便沉默,周围人也会不自觉地朝他们看?
她发现,权力不在声音高低,而在别人是否等着你开口。
一次换水途中,她不小心踩到地毯边缘,身子微倾。就在即将失衡的瞬间,她硬生生用脚尖点地稳住,托盘纹丝未动。她没有慌张抬头,而是缓缓退后半步,重新站定。
没人注意到她。
但她知道,刚才那一瞬,她没有摔倒。
宴会渐入深处,菜肴更迭加快。她的手臂已酸胀难忍,膝盖旧伤隐隐作痛,但她走位依旧精准。每一次进出,她都刻意放慢最后几步,借整理托盘之机抬眼扫视全场。
她看到那位始终注视帷幕的贵族,终于收到一张折叠小笺,看过之后,嘴角微动,随即将其投入烛火。她看到主座旁的谋士模样的人,三次拒绝饮酒,却在第四次时一饮而尽——那是在对方说出某句话之后。
她把这些细节一一归类:眼神、手势、停顿、饮酒时机。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低头走路的乡下女孩。
当新一轮甜点端上时,厨师走到她身边,低声问:“还能撑住?”
艾琳点头。
“别贪看。”他说,“看得太多,容易摔。”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正走在刀锋之上。但她无法停止去看,去记。
又一轮巡席开始。她端着空盘穿行于光影之间,忽然听见一阵哄笑。她未抬头,但余光扫见一名贵族正指着某位宾客的衣领,似在嘲讽什么。那人脸色骤变,握杯的手青筋暴起,却没有发作。
艾琳悄然记下位置。
她开始思考:这些人之间的敌意,是否早有伏笔?那些看似闲谈的话语,是否藏着交易与威胁?他们的优雅,是不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暴力?
她想起父亲曾说:“有钱人打架,不用拳头,用话。”
现在她懂了。
她绕过主桌,来到偏席。这里的宾客地位稍低,交谈更为急切。一人压低声音说:“……若铁脉属实,北方三镇都将易主。”另一人回应:“只要文书未改,就不算数。”
艾琳的手指微微收紧。
文书?改?她脑中闪过书房那本无字册,还有那页被撕下的归属变更记录。
她几乎可以肯定,今晚这场宴,不只是享乐。
她继续前行,心跳平稳,步伐不变。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随时可能被驱逐,甚至惩罚。但她也清楚,只要她不犯错,就能留在这里,就能听见更多。
她走过一根立柱,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让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她靠柱站定,闭眼一息,再睁时已恢复清明。
她抬手抚过衣襟,确认铜扣仍在。
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
她重新迈步,托盘轻巧地搭在臂弯。她不再害怕华丽,也不再羡慕光芒。她只想弄明白,这层层叠叠的规则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她经过一对正在交谈的贵族身边,其中一人忽然提高声音:“……况且,农奴本就无权置喙土地之事,谁提,便是叛乱。”
艾琳的脚步没有停。
但她记住了这句话。
她继续向前,来到一处空位,放下托盘,准备接手下一轮热饮。她的指尖仍有些发颤,但脊背挺得笔直。
大厅灯火通明,乐声悠扬,贵族们谈笑风生,仿佛世间从未有过饥寒与压迫。
艾琳站在柱影边缘,目光低垂,耳听八方。
她的手缓缓握紧托盘边缘,指甲嵌入木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