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右手托盘在第三次绕行偏席时开始发沉。她没去揉酸胀的手臂,只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试图缓解旧伤带来的钝痛。这一换步,却让膝盖微微打弯,脚步迟了半拍。她立刻调整呼吸,压低肩膀,继续向前。
主厅的乐声已弱,甜点撤下大半,宾客交谈声渐稀。这是最后一轮酒水更换,只要完成,她就能退回后厨待命。她记着厨师的话:收尾比开场更难,人越累,错越多。
她走向那位红袍贵族。此人整晚话少,但每次举杯都有人附和,显然地位不低。艾琳停在他身后半步,左手取壶,右手稳住托盘边缘。酒液缓缓注入杯中,琥珀色液体升至七分满,她正要收手——
脚底一滑。
她立刻绷紧腰腹,身体本能地向侧倾,肩背撞上桌沿。托盘翻斜,未及收回的酒杯脱手而出,深红酒液泼洒而出,正中贵族袖口与胸前衣襟。酒痕迅速晕开,在烛光下泛出湿亮的暗斑。
时间仿佛凝住。
那贵族猛地站起,椅子向后推倒,发出刺耳声响。他低头看着被污损的衣物,脸色由青转黑。“你——”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大厅,“一个下等仆役,竟敢毁我礼服?这布料出自南境织坊,染料采自三千里外的紫藤谷,价抵你百条性命!”
艾琳单膝跪地,头颅低垂,指尖触到冰凉的石板。“大人恕罪,奴婢非有意冒犯,请容即刻清理。”她伸手去取托盘下的布巾,动作尚未完成,对方已抬脚踢来。
托盘飞出,瓷杯碎裂,残酒溅上她的裙角。
四周寂静。有人冷笑,有人移开视线,无人开口。艾琳感到无数目光落在背上,像针扎进皮肉。她不敢抬头,喉咙发紧,心跳撞在肋骨上,震得耳膜嗡鸣。她想起父亲被押走那天,也是这样一群人站在高台之上,只需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就在此时,厨房方向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步逼近。
厨师出现在厅中,手中无托盘,衣襟整齐,步伐如丈量过一般精准。他在距贵族三步处停下,行礼,动作标准却不显卑微。“伯爵大人息怒。”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位侍女初值大宴,连巡八轮未曾差错,今因体力不支失手,实属无心之过。若因此受重罚,恐寒众仆之心。”
贵族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你是说,我的愤怒,不如一群奴才的心寒重要?”
“不敢。”厨师依旧平静,“只是此女平日勤勉,从未懈怠。今日失误,不过是一瞬失衡。若因此废其前功,日后谁还敢尽心尽力?不如令其退下反省,以儆效尤,既全大人威严,亦显宽厚之德。”
大厅内一片静默。
贵族冷哼一声,拂袖转身,不再看艾琳一眼。他坐回椅中,挥手示意仆人更换衣物,仿佛刚才的怒火从未存在。
厨师转身,对艾琳低喝:“还不退下!”语气严厉,近乎斥责。
艾琳迅速拾起碎片,将残渣收入布袋,低头退出主厅。她的腿在发抖,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但她没有踉跄,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她没有直接返回后厨队伍。穿过一道拱门后,她闪身藏于廊柱之后,贴墙而立,屏住呼吸。
片刻后,两名贵族缓步经过,低声交谈。
“……这般粗使丫头也敢近席?我看她眼神不对,像是在记什么。”一人道。
“不过蝼蚁罢了。”另一人轻笑,“扫地的、端盘的,哪个不是低眉顺眼?真有胆子听墙角,早被人踩死了。”
“可我听说,北谷那边最近不太平,文书又查了一次土地归属……若真有人往上捅,怕是麻烦。”
“谁捅?农奴?笑话。他们连字都不识,还能翻天?”
脚步声远去。
艾琳仍靠在柱边,指尖掐进掌心,才让自己保持清醒。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迈步。
她回到仆役列队处,站在末位,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头颅低垂,姿态与先前无异。没人多看她一眼。其他仆役忙着收拾残局,搬运空器,一切如常。
但她的呼吸仍未平稳。
她想起自己藏在发辫里的纸条,想起那本黑册上的字迹,想起昨夜立下的誓言。她以为自己已经学会隐藏,学会观察,学会在刀锋上行走。可一次失误,就几乎让她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之下。
她不是怕惩罚。
她是怕,自己以为的谨慎,其实不堪一击。
她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她悄悄握紧,指甲嵌入皮肤,用疼痛提醒自己清醒。
这时,厨师从厨房门口走过,目光扫过队伍,最后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那眼神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极短的停顿,随即移开。
他知道她在。
他也知道她没倒下。
艾琳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酒渍的裙角。那块暗斑正在慢慢变干,颜色更深了,像一块无法抹去的烙印。
她想起老仆曾说过的一句话:规矩不是教你怎么做对,是教你别做错。可当错误真的发生时,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有没有人愿意替你说一句话。
她现在知道了。
在这座府邸里,一个人的命运,从来不只是自己的事。
她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指令。
忽然,一名仆役从厨房跑出,手里拿着一只空壶,直奔列队而来。“第二灶缺酒,谁去搬?”他扫视众人。
没人应声。
艾琳抬起眼,看着那只壶。
她往前一步,伸手接过。
壶柄冰凉,压在她还在发颤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