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寻常一日,与锈蚀的尾声
晨光,以一种近乎刻意的温柔,洒落在香港的街道上。不再是往日那种穿透工业雾霾与霓虹残影的挣扎之光,而是清澈、明媚,带着洗涤过后的纯净。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平静无波,倒映着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穹,偶尔有海鸟掠过,留下悠长的啼鸣。
黄志诚督察站在警署办公室的窗前,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他望着窗外那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致,眉头紧锁。
太安静了。
也太……正常了。
一个月前,那场席卷全港,几乎将钢铁与血肉、理性与疯狂彻底搅碎的末日危机,仿佛只是一场集体癔症。锈蚀的巨神、咆哮的机械触手、在街巷间奔走的血肉义体畸变体……所有的一切,都在一道无法理解、无法描述的白光闪过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废墟,没有残骸,甚至没有多少人记得那场灾难的具体细节。记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拭过,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可以被解释为“集体幻觉”或“大规模气体泄漏引发精神症状”的片段。
香港,还是那个香港。中环的写字楼依旧繁忙,旺角的市井依然喧嚣,铜锣湾的霓虹灯按时点亮。只是,曾经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机油与铁锈混合的气味,彻底消失了。那些深夜偶尔会听见的、来自地底或虚空的齿轮咬合声,也再无踪迹。
陈浩南、山鸡、大飞、三元、聂宝言……那些在末日挣扎中面孔,如今散布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过着“应有”的生活。陈浩南成了一个小贸易公司的老板,偶尔会和已是家庭主妇的三元在茶餐厅相遇,点头寒暄,话题止于物价和天气。山鸡的罗盘义眼?那只是一个略显古怪的护身符,躺在他台湾家中的抽屉深处,不再闪烁不祥的光芒。
世界,被“重启”了。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修复了所有的创伤与异常。
黄志诚放下咖啡杯,揉了揉眉心。他是o记的资深督察,逻辑与证据是他的信仰。但此刻,这种过于完美的“正常”,本身就成了最大的“异常”。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低语: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应该是遗忘与平静。
他坐回办公椅,开始整理桌上那些关于“一个月前群体性事件”的结案报告。报告写得滴水不漏,引用了多位“权威专家”的分析,将一切归咎于罕见的次声波共振与工业污染物协同效应。完美得就像一份预设好的说明书。
就在他准备将最后一份文件归档时,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办公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这个抽屉他很久没打开过了,里面放的是一些早该销毁的、无关紧要的旧物。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过于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黄志诚拉开抽屉,里面堆着些积满灰尘的旧笔记本、几支报废的钢笔,还有一盒未拆封的墨盒。他随手翻动了一下,指尖却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方形物体。
他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盒磁带。一种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录音介质。黑色的塑料外壳,没有任何标签,朴素得有些诡异。
谁会把一盒磁带放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黄志诚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环顾四周,确认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一种久违的、属于刑警的直觉,混合着那一个月里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开始在他体内苏醒。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那台同样积灰的老式录音机前——那是以前用来记录口供的备用品,如今也早已被数码设备取代。他吹了吹表面的灰尘,插上电源,按下了退出仓门的按钮。
“啪。”
仓门弹开,他将那盒无名的磁带放了进去,再缓缓推入。
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他犹豫了几秒。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在绷紧。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了下去。
录音机的指示灯亮起微弱的红光,喇叭里首先传出的是一阵嘶哑、单调的……
“咔…嗒…咔…嗒…咔…嗒…”
是齿轮转动的声音。缓慢,规律,带着金属摩擦特有的滞涩感,仿佛一个巨大而古老的机械钟表内部正在运作。
黄志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他记得!在那场“幻觉”里,这声音无处不在,是锈蚀之主低语的背景音,是机械僵尸行动的节拍器,是末日降临的倒计时!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紧紧盯着那台吱呀作响的录音机。
齿轮声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夹杂在规律的“咔嗒”声中,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不稳定的干扰音。像是信号不良时的电流杂音,又像是……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人声。
黄志诚下意识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喇叭,屏住了呼吸。
杂音越来越大,逐渐汇聚成一种压抑的、仿佛来自极遥远之处的喘息和呜咽。然后,一个极其微弱,却让黄志诚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声音,穿透了齿轮的噪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救…我…谁…来…救…”
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但黄志诚绝不会认错!
那是陈浩南的声音!
是那个如今西装革履,在贸易公司里和客户谈笑风生的陈浩南的声音!是那个据说在“气体泄漏事件”中受了些轻伤,但早已痊愈的陈浩南的声音!
可这磁带里的声音,分明是从地狱深处,从某个正在被无情碾磨的灵魂碎片中发出的哀嚎!
“…黄…SIR…?听…得…到…吗…?这里…好黑…好多…锈…”
声音戛然而止,被一阵更加尖锐、混乱的齿轮摩擦声吞没。那摩擦声不再规律,而是带着一种嘲弄般的、歇斯底里的狂乱,仿佛一台失控的绞肉机,正在将残存的意识彻底搅碎。
黄志诚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办公桌上,打翻了那杯凉透的咖啡。褐色的液体在报告纸上迅速洇开,像一片丑陋的污渍。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世界没有恢复正常。
遗忘,不过是另一重更加精致、更加残酷的牢笼。
陈浩南,他们所有人,都还在那里!在那个被齿轮和锈蚀统治的维度里,承受着永恒的折磨!
在这一刻开始抽离。
不再是黄志诚的办公室,不再是那盘发出绝望声响的磁带。视野急速上升,穿透了警署的天花板,俯瞰整个湾仔,然后是整个香港岛、九龙。密集的楼宇如同微缩模型,蜿蜒的街道如同电路板上的刻痕,维多利亚港只是一条闪着磷光的小水沟。
香港,在一张无边无际、布满锈迹和油污的金属桌面上,显露出它的全貌。
继续拉远。
星球、星云、银河……宇宙的壮丽图景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向后飞掠,最终坍缩、凝聚。
它,变成了一台老旧的、外壳斑驳脱落的港产收音机。
这台收音机静静地放置在一片混沌的、由扭曲管道和缓慢搏动的巨大齿轮构成的虚无之中。收音机的天线歪斜,调频刻度盘模糊不清,只有那个控制音量的旋钮,还算清晰。
旋钮是黄铜材质,边缘已被磨得光滑,上面刻着一行细小的、仿佛带着嘲弄的数字和字母:
“VoL.1997”
一只无法形容其巨大的、完全由生锈钢铁、缠绕的电缆和缓慢滴落黑色机油的关节构成的手,正随意地搭在旋钮上。手指的每一次细微颤动,都引得整个“收音机”内部的元件发出轻微的、与磁带里如出一辙的“咔嗒”声。
锈蚀之主。
它从未被击败,从未被封印。
它只是……换了一个频道。或者,暂时调低了音量。
“香港1997”,不过是它收藏的无数个“节目”中的一个,是它漫长时间里,随手把玩的一件旧玩具。那场所谓的“重启”,或许只是它一次短暂的厌倦,或是为了下一次“播放”前,进行的微不足道的“清洁”。
混沌中,仿佛有无数的、非人的意念在低语,在交换着信息:
【…样本‘港综-朋克-克苏鲁-1997’观测周期结束,数据归档。熵增指数稳定,绝望阈值评估:优良。可列入常规循环剧目…】
【…收到。下一周期预加载:‘东方废土-赛博修仙-2099’…】
旋钮,“VoL.1997”的那个旋钮,极其轻微地,逆时针转动了一格。
收音机里,黄志诚听到的那绝望的齿轮声与呼救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电流白噪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留下那片混沌的、锈蚀的、对人类悲喜毫无兴趣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