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的士司机·终末》
香港的天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真正的颜色。不是那种被霓虹灯染成的病态嫣红，就是如今夜这般，仿佛一块巨大的、生锈的铁板，低沉地压在摩天楼的头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铁锈、咸腥海水和若有若无腐臭的气味，这是“锈蚀之主”苏醒前，整个世界都在缓慢腐烂的味道。
阿正握着他那辆残旧的的士的方向盘，行驶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的车龄比他的儿子还要大，引擎盖下不时发出苟延残喘的咳嗽声，就像他本人一样，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棱角，只剩下疲惫的躯壳。车载收音机原本滋滋啦啦地播放着几十年前的粤语老歌，那是他唯一的慰藉，但今夜，连这慰藉也显得有气无力。
“妈的，又一个世界末日。”他低声嘟囔着，瞥了一眼窗外。街边的店铺十室九闭，偶尔有亮光的地方，也多是些闪烁着诡异符号的酒吧，或是门口站着眼神空洞、身体某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新人类”的俱乐部。这不是他的世界了。他只是一个想赚点钱，供儿子读完大学的普通的士司机。
一个穿着异常整洁、笔挺黑色西装的身影站在路边，伸出了手。那手势僵硬而标准，像机器设定好的程序。
阿正踩下刹车。“老板，去哪里？”
西装男人拉开车门，坐进后座。他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车内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看起来过分光滑，没有任何皱纹或毛孔，像是上好的乳胶模具。他身上没有活人的气息，反而散发着一股冰冷的、类似机油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味道。
“葵涌，三号货运码头。”乘客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电子合成音。
阿正心里咯噔一下。葵涌码头？他记得新闻里说过，那边前几天被划为“高危侵蚀区”，据说有奇怪的生物出没，警方已经彻底封锁了。
“老板，那边……”
“去。”乘客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同时将几张皱巴巴的港币递了过来。阿正接过钱，触手感觉钞票异常潮湿黏腻，他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好吧，舍命陪君子啦。”他叹了口气，挂上档，的士重新汇入稀疏的车流。他没注意到，后视镜里，那位乘客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人类能做出的、僵硬的“微笑”。
车子驶向九龙方向，越靠近海边，周围的景象越发破败诡异。路灯大多已经损坏，剩下的也忽明忽灭，灯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晕染开一团团病态的光斑。一些建筑物的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的锈迹，如同溃烂的皮肤。甚至可以看到一些扭曲的、像是金属和血肉强行融合在一起的怪异结构从墙壁里生长出来，微微搏动着。
阿正感到一阵心悸，他伸手想调大收音机的音量，寻求一点熟悉的声音庇护。
然而，手指刚触到旋钮，收音机里的歌声骤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其尖锐、混乱的齿轮摩擦声！那声音不像是机械故障，更像是有无数巨大的、生锈的齿轮在相互碾压、撕扯，中间还夹杂着一种低沉的、非人的呻吟，直接钻进人的脑髓。
“丢！”阿正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车开上人行道。他用力拍打收音机，但那噪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响，仿佛整个车厢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运转的锈蚀机器内部。
“关掉它！”他对着后座的乘客吼道。
乘客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坐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直视前方。
阿正猛地拔掉了收音机的电源线。噪音戛然而止。
车厢内陷入死寂，只剩下引擎的喘息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但这寂静更让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计价器发出一连串急促的“滴滴”声。阿正瞥了一眼，绿色的数字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一行他从未见过的红色文字上：
【灵魂余额：7.6\/100】
【警告：余额不足，无法抵达终点】
阿正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灵魂余额？这是什么恶作剧？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去，那行字依旧清晰地显示在那里，猩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发痛。
“搞……搞什么鬼……”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后座的乘客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歪过头，“看”着阿正，用那种平直的语调说：“燃料。需要，更多。”
阿正从后视镜里对上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粘稠的黑暗。他猛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人！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了一些流传在的士司机间的都市传说——关于“末日乘客”，关于那些付钱不要命，专找司机下手的怪物。
他必须自救！
阿正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老旧的的士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加速。他不再管什么目的地，他现在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有人的地方去！
“导航！给我找最近的警察局或者人多的地方！”他对着车载导航仪大喊。
导航屏幕闪烁了几下，原本的街道地图瞬间消失，被一副完全陌生的图像所取代。那是一片扭曲、怪异的深海城市景象！无数非欧几里得几何形状的建筑以不可能的角度堆叠、交错，巨大的石柱上刻满了蠕动的不明纹路。整个城市仿佛存在于一个巨大的海底深渊，散发着幽绿色的、不祥的光芒。屏幕最下方，一行坐标闪烁不定，旁边标注着目的地——“拉莱耶·香港海底隧道入口”。
“拉莱耶……”阿正听说过这个名字，在那些疯疯癫癫的流浪汉口中，在那些被查封的邪教宣传册上。那是旧日支配者沉睡之城，是毁灭的象征！
“啊啊啊——！”极致的恐惧化为了愤怒和绝望。阿正猛地抓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重型扳手——这是他用来防身和偶尔修理车子的——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显示着亵渎图像的导航屏幕狠狠砸去！
“砰！咔嚓！”
屏幕应声碎裂，玻璃渣四溅。碎裂的屏幕上，拉莱耶的图像扭曲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冒出一缕青烟。
车子在这一刻，也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引擎发出一声哀鸣，彻底熄火，滑行了一段后，僵死在了马路中央。
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
阿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回过头，看向后座。
那个西装乘客，不知何时，已经“融化”了。
他的身体像一滩黑色的、粘稠的沥青，正从座椅上缓缓滑落。西装依旧笔挺地覆盖在这滩蠕动物质的外表，但领口处伸出的，不再是人类的头颅，而是几条不断变换形状、末端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伪足。它像一团巨大的、有意识的黑色软泥，缓慢而坚定地充斥着整个后座空间，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腥甜腐臭。
修格斯！阿正的脑海里蹦出这个他只在最恐怖的流言里听过的名字。
这摊名为“修格斯”的生物，其中一条伪足抬了起来，优雅地、几乎可以说是礼貌地，指了指前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海底隧道的入口。那入口此刻在阿正眼中，不再是通往港岛的捷径，而是一张通往地狱深渊的巨口。
“终点，到了。”那平直的电子音，这次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疯狂的冰冷逻辑。
阿正明白了。从他载上这个“乘客”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所谓的“灵魂余额”，或许就是他作为活人仅存的生命力，而这段旅程，就是一场献祭。计价器是他的生命倒计时，导航仪是通往祭坛的指引。
绝望之中，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降临了。他想起儿子稚嫩的脸庞，想起老婆生前唠叨的样子。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物，在时代的洪流里挣扎求存，没想到最终会卷入神明之间的游戏。
他看着那团不断蠕动、生长的修格斯，看着它伪足上时而睁开、时而闭合的无数细小眼睛。
“扑街啦，死怪物！”阿正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他没有逃跑，因为他知道无处可逃。他紧紧握着那根沾满了导航仪碎屑的扳手，像握着一把对抗整个疯狂世界的长矛，面对着从的士后座门户大开的车门里，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出的、不可名状的恐惧。
修格斯优雅地“流”出车厢，它的体积在离开束缚后似乎变得更加庞大，阴影将阿正完全笼罩。那冰冷的、非人的意识再次直接灌入他的脑海：
“你的线路，已被规划。你的终点，已被设定。欢迎加入……永恒的运转。”
阿正最后看到的，是无数齿轮状的牙齿，在蠕动的黑暗中央，形成的一个巨大、旋转的漩涡。海底隧道入口的光芒彻底熄灭，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张巨口吞噬。
老旧的的士静静地停在路中央，车门大开，如同一个被遗弃的金属棺材。计价器上，那行猩红的文字最终定格：
【灵魂余额：0.0\/100】
旅程结束】
收音机的电源线孤零零地垂落着，在死寂的空气中，轻微地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