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大屿山诵经团》
天空,不是天空。
浓厚的、仿佛浸透了机油与铁锈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大屿山巅,将天光过滤成一种病态的昏黄色。那不是自然的暮色,而是某种庞大无匹的机械造物运行时,排出的污浊废气弥漫了整个维港上空后,向内陆蔓延的结果。空气里漂浮着金属摩擦的尖细噪音和若有若无的、仿佛变质海鲜的腥甜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昂坪平原,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却并非节日的喧闹,而是一种绝望与狂热交织的躁动。曾经清净的佛门圣地,如今成了人类对抗逐渐显形的“锈蚀之主”的最后战场之一。只是,这战场的形式,超乎了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战争。
“阿弥陀佛——嗡嘛呢叭咪吽——!”
一声洪亮的佛号与电子音效混合的诵经声,通过高功率扩音器,震荡着空气。声音来源是一个半机械化的老和尚,他半边脸仍是慈眉善目,另外半边却被银灰色的金属义体取代,一只电子眼闪烁着冰冷的蓝光。他的僧袍下,延伸出数条灵活的机械臂,有的敲击着电子木鱼,发出带有混响效果的“笃笃”声,有的则挥舞着投影经幡,光幕上流动着扭曲的梵文和二进制代码。他是“赛博金刚”大师,港岛数字禅宗的创始人。
在他身旁,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慈云山十三太保**,如今大多已是鬓角斑白的老者。他们不再手持砍刀,而是穿着绣满符咒的唐装,人手一个改装过的低音炮,炮口不是朝向敌人,而是深深插入地面。低音炮发出的并非音乐,而是经过处理的、循环播放的《金刚经》与《地藏经》,强大的声波震动通过大地传播,试图“净化”地脉。
“顶你个肺!声压调大d!唔够力点同下面班冚家铲讲数啊!”为首的老太保陈华,虽然嗓音沙哑,气势却不减当年,他狠狠拍打着身边一个还在调试设备的太保,目光却死死盯着远处那尊巨大的天坛大佛。
大佛依旧宁静祥和,但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正从佛像内部,以及整座大屿山的地底深处弥漫开来。那不是慈悲,而是某种冰冷的、机械的、漠视一切的注视。
人群中,还有来自深水埗电子市场的“神婆珍”,她面前摆满了改装过的老旧仪器——示波器、信号发生器、甚至还有几个冒着雪花的阴极射线管电视。她手持一把用电路板和铜线缠绕成的“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不是经文,而是一段段扭曲的无线电信号和代码,声称这是在“干扰邪神的信息接收频率”。
更远处,甚至有一位自称得到“神启”的改装派基督徒,他穿着焊工服,背着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十字架,十字架中心是一个不断旋转的涡轮风扇,发出嘶吼般的风声,他称之为“圣灵的气流”,能吹散一切的污秽与不洁。
这是一支由绝望拼凑起来的“联军”,汇聚了香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残存的、或是被逼改造的信仰之力,试图用科学与玄学混杂的方式,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宗教战”。
“开始!”赛博金刚大师的电子眼亮度骤增,所有机械臂同时挥舞。
刹那间,各种声音汇聚成一股混乱而庞大的洪流。电子佛经、低频震动波、无线电噪音、涡轮风扇的嘶吼、以及成千上万自愿前来助念的市民们虔诚或恐惧的诵经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向上冲击着昏黄的云层,向下贯入坚实的大地。
起初,似乎有效。
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铁锈味似乎淡了一些,地底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齿轮咬合声也仿佛被压制了下去。一些信徒脸上露出了希冀的光芒。
然而,这种“平衡”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分钟。
“隆——!!!”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然炸开。整个昂坪平原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是地震那种碎裂式的震动,而更像是……某种庞大无比的机器被启动了基座!
“啊!地下!地下有野啊!”有人尖叫道。
只见众人脚下的大地,开始龟裂出无数道规整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裂痕。从裂痕中,不是喷出岩浆,而是涌出浓稠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色机油,同时伴随着高温的蒸汽,发出“嗤嗤”的声响。
紧接着,那尊一直沉默着的天坛大佛,动了。
不是整体的移动,而是它巨大的、结着无畏印的右手掌。手掌的皮肤——那原本是青铜铸造的庄严法相——突然裂开无数道缝隙,如同剥落的油漆。缝隙之下,露出的不是石料或金属,而是错综复杂的、正在高速运转的液压装置与传动杆!暗红色的液压油在透明的管道内疯狂奔流,齿轮咬合发出沉闷的轰鸣,与现场所有的诵经声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嗡——嘎——!!”
一种超越了人类听觉极限,却又能直接震荡灵魂的低频轰鸣,从大佛内部传来。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存在”的宣告。大佛那原本低垂俯瞰众生的慈悲面容,在液压装置的轻微调整下,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个像素点,形成了一个冰冷、诡异,充满了机械嘲弄的“微笑”。
“机械佛陀……释迦牟尼……系……机器?!”陈华仰着头,张大了嘴,脸上的皱纹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扭曲。他毕生的江湖阅历,在此刻这超越理解的景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亵渎!这是亵渎!”背着涡轮十字架的改装基督徒疯狂地划着十字,然而他背后的涡轮风扇转速骤然失控,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最终“砰”的一声炸裂开来,碎片四溅。
神婆珍面前的仪器屏幕全部爆出耀眼的雪花,强大的能量反冲让她惨叫一声,向后倒去。
而赛博金刚大师的电子眼中,数据流疯狂乱窜,最终定格在一个不断重复的、无法理解的错误符号上。他所有的机械臂都无力地垂落下来,电子木鱼的声音戛然而止。
“经文……经文无用……佢……佢嘅引擎声,覆盖咗我哋所有嘅祈祷……”大师的金属喉头发出了绝望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嘶哑声音。
人类的信仰,无论是传统的还是赛博的,在这尊显露出“真身”的机械神明面前,脆弱得如同纸张。
就在这全面崩溃,绝望如同冰冷的机油般浸透每个人心灵的瞬间——
“呃……啊——!!!”
一声痛苦而狂暴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混乱。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般让开一条道路。
是郑伊健。他此刻的状态极其骇人,整张脸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汗水浸透了衣衫。而他那只标志性的、蕴藏着非人力量的麒麟臂,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异变、膨胀!
原本只是覆盖着青色鳞片般纹路的手臂,此刻皮肤彻底撕裂,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发出暗红色光芒的、仿佛活体金属的结构。肌肉束如同扭动的电缆,骨骼的轮廓则像是某种生物机械的传动轴。狂暴的能量在手臂周围形成肉眼可见的力场波纹,空气被灼烧得噼啪作响。
更可怕的是,手臂上睁开了无数只细小的、没有瞳孔的、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眼睛!这些眼睛疯狂地转动着,倒映着那尊机械大佛,流露出一种原始的、毁灭性的饥渴。
“顶住啊!伊健!”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是陈浩南。他试图上前按住好友,但还未靠近,就被麒麟臂散发出的灼热力场逼开。
郑伊健的理智正在被手臂中那股来自远古、或者说来自异界的狂暴意志吞噬。他仅存的意识,让他将所有的痛苦、愤怒以及那股毁灭冲动,全部指向了那尊亵渎神圣的机械造物——那伪装的佛陀!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双腿猛地蹬地,地面瞬间龟裂。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冲向大佛的基座,然后沿着佛像巨大的身躯,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向上狂奔!
“阻止佢!快阻止佢!”陈华反应过来,惊恐地大喊。他不知道郑伊健要做什么,但本能的感到一种更大的恐怖即将降临。
但没有人能阻止。此时的郑伊健,已经被麒麟臂完全主导,成为了一具只为毁灭而存在的活体兵器。
几个起落,他已经攀上了大佛那巨大的肩膀,站在了佛头之上。他俯视着脚下那象征着“智慧与觉悟”的头顶肉髻,那些肉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个令人作呕的、规律搏动的机械阀门。
“落来啊!你个癫佬!”赛博金刚大师用最后的电力嘶吼。
郑伊健充耳不闻。他扬起那只已经完全异化的、燃烧着暗红与幽绿光芒的麒麟臂,将全身——不,是将麒麟臂中蕴含的所有恐怖能量——凝聚于拳锋之上。那拳头仿佛变成了一颗小型的、即将爆发的超新星。
“给我——破!!!”
伴随着一声撕裂喉咙的呐喊,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一拳,狠狠砸向大佛头顶的正中央!
“咚————!!!!”
不是金属撞击的巨响,而是一种……仿佛击穿了某个巨大生物腔体的、沉闷而湿濡的可怕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拳锋所及之处,那坚不可摧的、泛着金属光泽的佛头外壳,如同蛋壳般脆弱地碎裂开来。但没有迸射出齿轮或电路板,也没有想象中的机械结构。
从破开的大洞中,猛地喷射出大量温热、粘稠、散发着强烈腥甜气味的半透明羊水!这些羊水劈头盖脸地浇了郑伊健一身,也如同瀑布般沿着佛头流淌而下。
郑伊健僵住了。麒麟臂上那狂暴的能量和无数只眼睛,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命的液体所震慑,光芒瞬间黯淡了不少。
他透过被羊水模糊的视线,看向自己一拳打出的破洞内部。
佛头之内,并非机械造物的核心。
那是一个……巨大的、正在微微搏动的、布满了青紫色血管网络的子宫!
而在那温暖而粘稠的羊水之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蜷缩着的胚胎。
它依稀有着类似章鱼的头颅,布满褶皱的皮肤闪烁着金属和血肉混合的诡异光泽,数十条黏滑的触手与冰冷的机械管线缠绕在一起,缓缓飘动。胚胎的头部,一颗巨大、没有任何情感的、如同黑色水晶般的眼睛,正静静地、漠然地,透过破洞,凝视着外面那个因惊骇而彻底石化的郑伊健,以及他脚下那个陷入死寂的、绝望的世界。
释迦牟尼的佛像,不过是外壳。
这里面孕育的,是“锈蚀之主”的……幼体。
大屿山的诵经声早已彻底消失,只剩下黑色机油从地底涌出的汩汩声,液压装置运转的嗡鸣,以及那粘稠羊水不断滴落的、令人疯狂的声音。
郑伊健的麒麟臂无力地垂下,上面的眼睛全部紧闭。他站在佛头之上,站在那不断涌出的、亵渎神明的羊水之中,如同一个迷失在噩梦深处的、渺小的剪影。
人类的信仰,人类的武器,最终只是为古老的神明,敲碎了孵化的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