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锈蚀咏叹调
维多利亚港的海水,此刻已不再是液体。
它更像是一锅煮糊了的、粘稠的、散发着铁锈与腥臭的油汤。巨大的、仿佛来自某个失落工业时代的齿轮,如同墓碑般刺破海面,缓缓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这些齿轮构成一个覆盖了整个港口的、无比庞大的法阵,中心区域的海水如同被烧开般剧烈翻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深处,并非黑暗,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凝结了数个世纪油污的黄铜色光芒。
陈浩南站在一艘偷渡用的快艇上,船体早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全靠缠绕其上、搏动着的锈蚀血管网络支撑着,才没有沉没。他手中的洪兴龙头棍,那根象征着权力与江湖地位的木棍,此刻异常沉重,仿佛不是木头,而是实心的钢铁。他能感觉到棍身内部传来一种诡异的、与他心跳逐渐同步的搏动。
身旁,是仅存的几个兄弟。大飞咧着嘴,眼神却不再是往日的癫狂,而是带着一种直面终极荒谬的惨然。山鸡……已经不在了。他的罗盘义眼,此刻正冰冷地躺在陈浩南的口袋里,如同一块失去生命的废铁。
快艇的另一侧,是一艘勉强维持动力的水警轮。刘建明站在船头,警服破烂,脸上混杂着疲惫、恐惧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他手中紧握着一台经过改装、连接着船上大型天线的警用通讯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元半跪在他身旁,手中的枪微微颤抖,枪膛里压着的,是赛博道士林正英在消散前,以自身数据流铭刻的最后几发“诛邪符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漩涡的中心。
黄铜色的光芒越来越盛,海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一座由无数废弃收音机、电报机、留声机零件拼接而成的、山峦般的造物,正从中缓缓升起。它不断扭曲、变形,最终稳定成一个约三层楼高的、巨大无比的复古收音机形态。
这就是“锈蚀之主”的本体?一台……收音机?
它通体覆盖着厚厚的、剥落的暗红色锈迹,仿佛从海底沉船中打捞上来,又在机油里浸泡了千年。巨大的扬声器格栅,如同百眼巨人空洞的眼眶,凝视着这片即将终结的世界。调频旋钮是一个由人类脊椎骨雕刻而成的、狰狞的螺旋,上面沾满了斑驳的暗沉污迹。
死寂。
只有齿轮转动那单调而宏大的噪音,如同这个世界的背景音。
然后,那台“锈蚀收音机”的电子管,幽幽地亮起了暗黄色的光。
“滋啦……咿呀……”
一阵尖锐的电流杂音过后,从巨大的扬声器里,流淌出了一段扭曲、变调,却依旧能辨认出旋律的……1950年代粤曲。
是《帝女花·香夭》。
那本该凄婉哀怨的唱腔,此刻被拉长、扭曲,夹杂着金属摩擦的杂音和仿佛来自深海的气泡破裂声,变成了一种亵渎一切的、令人心智崩溃的咏叹调。每一个音符都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着所有人的神经。
“唔……啊!”一个洪兴小弟首先承受不住,他丢掉砍刀,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可那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髓中响起。他的眼球开始不自觉地高速转动,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嘴角流出混合着机油的白沫,瘫软下去。
“顶佢个肺!唔好听!”大飞狂吼着,试图用他的粗口对抗这无形的侵蚀,但他的声音在诡异的粤曲面前,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刘建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干扰它!用所有频道,覆盖它!”他对身后的技术警员吼道,同时将自己手中的通讯器功率推到最大。
“嗞——这里是香港警方!重复,这里是香港警方!所有单位……”他对着麦克风大吼,试图用熟悉的警用通讯规程来锚定自己即将崩溃的理智。
然而,从他手中的通讯器,以及水警轮上所有的扬声器里,传出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盖台信号。
先是一阵沙沙的电流声,接着,一个年轻、略带青涩,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韩琛下个月会有一批新货从泰国过来,我会想办法拿到具体时间……‘黄SIR’。”
这是刘建明自己!是他多年前作为卧底,向黄志诚汇报时的秘密通讯录音!
刘建明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录音还在继续,一段段,一截截,将他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交易、那些不得已的背叛、那些双手沾满污秽以求生存的过往,全部赤裸裸地公之于众。混杂在这些录音碎片之间的,是那无法形容的、来自深渊的深海吟唱——一种非人、非器,仿佛无数溺毙者在海底最深处共同发出的、空洞而浩渺的共鸣。
“……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想做个好人……”通讯器里,响起他后来对陈永仁说的那句话,紧接着便是深海吟唱陡然拔高,形成尖锐的嘲笑。
“啊——!!!”刘建明崩溃了,他疯狂地拍打着手中的通讯器,想要关闭这揭露他一切罪孽与痛苦的声音,但那声音如同附骨之疽,直接从他的颅腔内响起。他仿佛看到黄志诚失望的眼神,看到陈永仁坠楼时那双凝固的眼睛,看到无数被他牺牲、被他背叛的人,在深海的暗流中向他伸出手。他的记忆开始变得混乱、模糊,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相片,迅速消融。
“建明!”三元惊呼,她看到刘建明眼神涣散,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迷茫,仿佛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记。
就在这时,陈浩南动了。
他无法理解那诡异的粤曲,也听不清刘建明通讯器里那些破碎的过往。他只知道,一切的源头,就是那台该死的收音机!洪兴的信念,兄弟的血仇,支撑他到现在的,只剩下最原始的破坏欲。
“我唔理你系神定系鬼!今日我就要拆咗你呢副废铁!”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脚在快艇边缘猛地一蹬,借着缠绕船体的血管网络发力,整个人如同扑食的猎豹,朝着那巨大的锈蚀收音机冲去。洪兴龙头棍在他手中高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朝着那布满锈迹的木质(?)外壳,狠狠砸下!
“嘭——!”
一声闷响,不像金属撞击,也不像木头碎裂,更像是……敲击在一颗巨大、腐朽、却仍在跳动的心脏上。
预想中的破碎没有发生。
龙头棍砸中的地方,锈迹剥落,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仿佛肌肉纤维般的材质。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从陈浩南紧握龙头棍的双手开始,暗红色的、搏动着的血管脉络,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顺着棍身疯狂蔓延!它们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包裹了整个龙头棍,让它变成了一根活着的、由血肉与木头(或者说,某种类似木头的有机物)混合的怪异肢体。
而这“血管网络”并未停止。
它们顺着陈浩南的手臂,急速向上攀爬,如同某种寄生物,试图与他融为一体!陈浩南感到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金属腥气的意志,正顺着这些血管,强行涌入他的身体。他的手臂开始失去知觉,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试图改造他,同化他。
“浩南!放手!”大飞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前。
“唔好过嚟!”陈浩南嘶吼着,他拼命想要甩脱龙头棍,但那棍子仿佛已经长在了他的手上,或者说,那些血管已经扎根进了他的血肉甚至骨骼!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股庞大的、锈蚀的意志侵蚀,无数混乱的、属于非人存在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海底工厂永不停歇的锻造、星辰在金属轨道上的运行、一种以“锈蚀”和“同化”为终极喜悦的冰冷神性……
就在陈浩南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吞没的瞬间——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
三元开枪了。蕴含着林正英最后力量的诛邪符弹,划破弥漫着铁锈味的空气,精准地射中了那根由人类脊椎雕刻而成的调频旋钮!
符文在击中旋钮的瞬间亮起刺目的金光,与旋钮上爆开的暗红色锈蚀能量激烈碰撞,发出灼烧般的“嗤嗤”声。
旋转,被强行中断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滋——!!!!”
扭曲的粤曲和深海吟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刺穿耳膜的、极高频率的尖啸!仿佛亿万根锈针在玻璃上刮擦。
“噗——”陈浩南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口血落在地上,竟带着细密的金属碎屑。缠绕在他手臂和龙头棍上的血管网络,如同触电般剧烈抽搐、萎缩,暂时停止了对他的侵蚀。他趁机猛地向后跃开,重重摔在快艇甲板上,大口喘息,看着那根已经变得陌生、仿佛某种生物残肢的龙头棍,眼中充满了惊骇与余悸。
尖啸声持续着。
而随着这声尖啸,以维多利亚港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波纹扩散至整个香港。
九龙城寨,一个正在用扳手敲打管道的老人,动作突然僵住,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手中的工具,眼中一片空白:“我……我叫咩名?点解我会喺度?”
湾仔警署,一个正在录入档案的女文员,手指停在键盘上,她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却一个字都不认识,仿佛那是天书。她张了张嘴,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
深水埗的电子市场,所有屏幕瞬间雪花,一个摊主看着自己经营了半辈子的店铺,眼神空洞,完全忘记了如何开机、如何维修、甚至如何说话。
千人,万人,十万人……
在锈蚀之主本体受创发出的尖啸中,数以十万计的香港市民,在这一刻,失去了部分或全部的记忆。他们忘记了亲人,忘记了语言,忘记了技能,忘记了自我,如同被格式化的硬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与茫然,呆立在正在逐渐“锈蚀”的街道上。
尖啸渐渐平息。
维多利亚港中心,那台巨大的锈蚀收音机,似乎因为三元的干扰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那种沉默,比之前的咏叹调更加可怕。它那些空洞的扬声器格栅,仿佛无数只冰冷的眼睛,重新“注视”着这些渺小的、仍在挣扎的蝼蚁。
脊椎旋钮上,被符弹击中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微小的焦黑痕迹,正在被新生的、更加暗沉的锈迹缓慢覆盖。
陈浩南撑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艰难地抬起头。刘建明瘫坐在水警轮甲板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三元换上了最后一发符弹,脸色苍白如纸。
海面上,巨大的齿轮依旧在缓缓转动,发出永恒的、令人绝望的噪音。
收音机的暗黄色光芒,再次幽幽亮起。
它似乎在寻找下一个频率,准备播放下一曲,足以彻底终结这个世界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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