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时间的重量》
香港正在被消化。
这不是毁灭，不是崩塌，而是更为恐怖的、一种系统性的代谢。城市的结构被无形的力量撕扯、重组，像是投入胃囊的食物，正在被分解成最基本的养分。
黄志诚督察站在——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站在——曾经是湾仔警署天台的地方。脚下不再是坚实的混凝土，而是一种不断蠕动、半透明的肉质薄膜，其下可见扭曲的钢筋如同血管般搏动，输送着发出磷光的脓液。头顶的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无垠、缓慢旋转的机械结构，巨大的齿轮相互咬合，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但那声音里，夹杂着亿万生灵细若游丝的哀嚎。
空间被折叠了。他清晰地“感知”到四个截然不同的“香港”层，正像被强行塞进同一个罐头里的沙丁鱼，彼此挤压、渗透。
第一层，是赛博数据层。无数流光溢彩的代码洪流如银河般奔腾，构筑出摩天大楼的虚影，那是小犹太的意识疆域。他可以看到数据流中偶尔闪过陈浩南扭曲的面容，或三元开枪时爆发的防火墙警报。但这一层正在被“锈蚀”，绿色的数据植被上爬满了褐色的铁锈斑点，不断有建筑虚影在像素化的雪花中崩溃。
第二层，是蒸汽朋克层。浓密的白色蒸汽弥漫，巨大的黄铜管道盘根错节，发出“噗嗤”的排气声。林正英道长的罗盘悬浮在中央，放大如一座旋转的城池，释放出古老的符文，试图稳定周遭不断变化的几何结构。齿轮在这里不再是冰冷的象征，而是铭刻着道家真言的温暖金属，与入侵的、带着粘液的锈蚀齿轮激烈对抗，火星四溅，如同金属的雨。
第三层，是血肉原生层。这是最令人作呕的一层。曾经的九龙城寨居民，他们的肉体与意志被强行融合，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活着的血肉沼泽。残破的脸庞在肉壁上游弋、哭喊，手臂如同海草般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整片血肉大地在缓慢地搏动，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心脏，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与铁锈混合的气味。它是“锈蚀之主”最直接的消化场，也是抵抗最微弱的一层。
而黄志诚所在的，是第四层，现实残渣层。这里仿佛是所有层面的基底，一切怪诞现象的最终投影。破碎的霓虹招牌、扭曲的汽车残骸、熟悉的街道碎片，都像垃圾一样漂浮在粘稠的、如同胃酸的空气中。他是这里唯一一个保持完整意识和独立形态的人。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攥住了他，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他一个清醒的囚徒。
“必须找到他们……必须找到办法……”黄志诚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在粘滞的空气中传播不远就消失了。
就在这时，冲突爆发了。
并非来自外敌，而是来自内部。
“放弃吧，林正英！你的道法，挡不住进化！”赛博层中，小犹太的声音通过数据流轰鸣而下，他的形象在数据光晕中若隐若现，眼神冰冷，充满了数字化的绝对理性。“唯有将所有人的意识上传至我的数据天国，进行纯逻辑封存，才能避开物理层面的消化！这是唯一的生路！”
“荒谬！”蒸汽朋克层中，林正英的道袍在蒸汽中猎猎作响，他脚踏七星，手掐法诀，罗盘光芒大盛，“数据虚无缥缈，邪神亦可污染！唯有以浩然正气，构筑不灭金城，方能护佑一方生灵！尔等速速放弃那虚幻之躯，入我罗盘结界！”
“正气？结界？”血肉层中，亿万融合的 voices 发出混乱的嘲讽与哭泣，“我们就是‘生灵’！我们的痛苦就是真实！凭什么要我们放弃这最后的‘存在’，进入你们的‘盒子’？我们要活下去，以我们的方式活下去！吞噬其他层，壮大我们自身，我们就能成为新的‘神’，对抗那个所谓的‘锈蚀之主’！”
三方意志，为了“唯一存活层”的资格，为了决定文明最后火种的形态，开始了疯狂的互相侵蚀。
数据流如同银色的毒蛇，钻入蒸汽层，试图将符文同化为二进制代码。血肉层伸出巨大的、由无数手臂缠绕而成的触手，拍打着数据屏障和林正英的罗盘金光。蒸汽朋克的齿轮与血肉触手撞击，碾碎血肉，却又被随之涌上的粘液锈蚀。
黄志诚目睹着这场绝望的内斗，心沉入了谷底。他们都在争夺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的船长室。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
他低头，看向那块跟了他十几年的老旧金属手表。表盘上的玻璃不知何时消失了，那根原本匀速跳动的秒针，此刻正像一只活过来的黑色金属虫子，用它尖锐的末端，一下下地啃食着下方的表盘。
它不是在做无用功。它每啃食掉一点点金属表盘，它自身的颜色就变得更深邃一些，形态也似乎凝实了一分。而表盘上，代表时间的刻度正在被吞噬，留下参差不齐的缺口。
更让他灵魂冻结的是，他“听”到了秒针啃食时发出的、直接作用于他意识的“声音”，那声音翻译成他所能理解的语言，便是：
“……时间……还剩……0.7克……”
时间，不是用分秒，不是用小时，而是用**重量**来衡量。
这荒谬绝伦的一幕，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黄志诚脑中所有的迷雾。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折叠……不是攻击……是进食前的准备……”他声音沙哑，对着空无一人的废墟低语，“祂把香港……把我们所知的一切……像压缩饼干一样折叠起来……是为了更方便地……‘品尝’。”
数据的味道，灵魂（蒸汽朋克层代表的意志与传承）的味道，血肉的味道，以及……现实残渣的味道。
“锈蚀之主”并非要毁灭香港，祂只是在进食。而他们这些被困在其中的存在，无论是数据、灵魂、血肉还是残渣，都是食物的一部分。所谓的“唯一存活层”，不过是争夺哪一部分最后被消化而已。
“时间还剩0.7克……”黄志诚看着那块正在被自身秒针吞噬的手表，一股超越恐惧的明悟涌上心头。这“时间”的重量，或许就是他们这些“食物”最后剩余的“存在总量”。
内斗，只会加速这最后分量的消耗。
他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混乱交叠的三层空间嘶吼。他的声音在现实残渣层中微弱不堪，但他希望，希望那份决绝的意志能够被感知到。
“别打了！！！”
声音被扭曲的空间吞没。
他看到了数据层中小犹太算法产生的剧烈涟漪，看到了蒸汽层中林正英猛然望来的、充满惊愕的眼神，也感受到了血肉层那亿万意志瞬间的停滞。
“我们……都在被消化！”黄志诚举起那只正在被啃噬的手腕，仿佛那是一个证据，“时间……是用‘克’来计算的！它在变少！就在我的手上！”
他试图解释这无法理解的恐怖，试图将这最终的绝望传达出去。
然而，回应他的，是更深的绝望。
短暂的停滞之后，三方意志的碰撞变得更加激烈、更加疯狂。理解了末日的临近，并没有带来团结，反而激起了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哪怕只能多存在一“克”的时间，也要吞噬掉其他可能。
数据流变得更加狂暴，蒸汽罗盘的光芒开始明灭不定，血肉的咆哮充满了彻底的疯狂。
黄志诚无力地垂下手。
他低头，看着那块表。
秒针——或者说，那只代表着时间流逝和终结的金属虫子——似乎抬起头，用它那不存在的“眼睛”，与黄志诚对视了一眼。
然后，它更加卖力地，啃食着所剩无几的表盘。
“……时间……还剩……0.5克……”
表盘上，数字和刻度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被啃噬得残破不堪的基底。现实残渣层的边缘，开始泛起泡沫，像食物在胃酸中溶解。其他三层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正在分泌消化液的粘膜。
黄志诚站在原地，不再呼喊，不再挣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正在走向自我终结的手表，等待着最后一“克”时间被吞噬殆尽的那一刻。
香港，在神的消化腔里，寂静地走向它的终末。